煩心事
王五枕著手臂,躺在谷堆上,嘴里叼著一根狗尾草。
來到朱家已經(jīng)半月有余了,他每日讀書干活,吃穿不愁。那朱老先生惜才,時??驾^他,高興了還會給他些碎銀子,說是讓他出錢請客,結(jié)交學(xué)伴,若是入仕,對他大有幫助。
竟是神仙般的日子。
才吃了半月飽飯,王五就感覺自己長高了不少,力氣也大了許多,就連丹田里的魔氣,也莫名其妙地又多了一些。
煉氣八層。
說實話,如果不是每天晚上那個不安分的丘八黑洞總要從外界搜刮一些魔氣,他都要忘記這件事了。
但王五絲毫沒有放在心上,放任自流。
丘八吸的魔氣,和我王五有什么關(guān)系?
以前我沒得選,現(xiàn)在我想做個讀書人。王五心道。
這半月來,朱成并不開心,雖然總是和顏悅色,但王五早在酒肆就看出了朱成有心事。
沒有心事,一個家底殷實的鄉(xiāng)紳會去魚龍混雜的酒肆喝酒?
王五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朱成對他有恩,他得替他了難。
半個月來,王五差不多摸清了朱成的煩心事。
是一樁婚事。
這事得怪縣老爺。
朱成有個待字閨中的孫女,名叫秀榮,年方十五,與孫員外家的公子青梅竹馬,情投意合,雙方長輩也樂見其成??稍谝淮尉茣希h老爺卻亂點鴛鴦譜,把朱家孫女許給了一個遠方土司之子。
具體情形王五不得而知,只是時常聽見待人和善的秀榮姐嘆氣。
雖然不知道事情還有沒有轉(zhuǎn)機,王五還是希望能幫一幫老先生。
傍晚時分,朱成照例在院子里遛彎,王五跟了上去。
“王五啊,今日的功課溫習(xí)過了嗎?”
見是王五,朱成臉上露出微笑。他只有一個兒子,自幼多病,結(jié)婚不久就咳血而死,兒媳又難產(chǎn),生下孫女便一命嗚呼,老伴禁不住打擊,十年前也先他而去,如今家中就只有孫女和一些下人。
他并不把王五當(dāng)下人,半個月相處下來,他越來越喜歡這個機靈的小子,幾乎把他當(dāng)孫子一樣疼愛。
“溫習(xí)過了,只是王五有一事不解,還望老師指教?!?p> 王五行了個禮。
“只管說來?!?p> 朱成摸了摸胡須,心中竟有些得意。你小子原來也有事情想不透,也有問題要向老夫請教啊。
“昭君為何出塞?”
王五抬起頭,臉上掛著淺淺的笑。
“唔,昭君么?是為和親。”
“既是和親,便也是婚事,為何沒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王五臉上笑容斂去,目光灼灼。
“有天子做媒,可代父母之命,又有社稷為保,足抵媒妁之言?!?p> 朱成搖頭晃腦,說得頭頭是道。老人家畢竟年紀(jì)大了,還沒有聽出王五的言外之意。
“敢問老師,竹泉知縣是有天子做媒,還是有社稷為保,竟可以讓良家女子‘和親’?”
王五圖窮匕見。
朱成勃然變色,暴跳如雷,指著他怒喝:“王五!”
“弟子不忍看秀容姐每日以淚洗面,也不忍看老師每日強顏歡笑,若能替老師除此心腹之患,王五必定全力以赴?!?p> 王五低下頭,卻寸步不讓。
朱成余怒難消,重重地哼了一聲,拂袖離去。
王五卻臉色如常,回房點起燈來讀書。
約摸兩個時辰過去,房外有人敲門。
“王公子,老爺請你去書房,有事相商?!?p> 王五聽出來那是朱成貼身老仆八爺?shù)穆曇簟?p> 果然不出所料,朱成重情,孫女是他唯一的親人,他舍不得讓孫女嫁給天高地遠的土司山寨里去。冷靜之后,朱成一定會聽聽他的想法。
王五笑了笑,答應(yīng)一聲,起身出門。
“王公子可有妙計?”
八爺面帶憂色,一面匆匆地走著,一面問王五。
王五有些訝異地看著八爺,沒想到他也知情,但想想他侍奉朱成多年,就釋然了。
“妙計不敢說,有些想法,希望能幫上點忙?!?p> “好,好!王公子,不管成與不成,老八都替老爺謝謝你。”
八爺激動得滿臉通紅,向王五深施一禮。
王五嚇了一跳,馬上回禮,道:“這可使不得,王五深受老師大恩,無以為報,只能出些鬼點子,慚愧不已,八爺折煞王五了?!?p>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p> 八爺憨憨地笑笑,將王五引到書房門前,拉開門,做出請的手勢。
王五走進書房,掩上房門。
朱成正襟危坐,開門見山:“此事已達上聽,若是反悔,便是欺君?!?p> 言下之意,若能繞過欺君之罪,一切好說。
王五卻有些奇怪,說道:“鄙薄小縣之事,也能聞于天子之耳?”
“我大明不和親,卻鼓勵夏族兒女與各族通婚,尤其在平播之戰(zhàn)后,朝廷越發(fā)希望能用和平手段馴化各族,地方官任上若有女子肯嫁異族,可以作為政績。那天殺的俞知縣在任上尸位素餐,毫無作為,眼看著三年考評將至,為了不貶官,他竟想出如此毒計,把我孫女往火坑里推!”
朱成咬牙切齒。
“他先奏后斬,先在奏折中將我家秀榮捧得世間少有,又說我朱家世沐皇恩,自愿與那土司結(jié)親,做個表率,以此鼓勵各族通婚。朝廷自然樂見其成,很快就允準(zhǔn)。這狗官便邀我和那土司共赴酒宴,酒宴過半,他就當(dāng)眾宣讀圣旨,將我孫女許配給那土司之子?!?p> 朱成嘿嘿地冷笑,平日里慈祥的臉上透著仇恨。
“他這是強搶民女!”
王五震驚了,他本以為是俞縣令手握朱成的把柄,逼他嫁孫女,卻沒想到這俞縣令如此猖狂,一封奏折,一頓酒席,就把一個在地方上頗有勢力的鄉(xiāng)紳孫女強嫁了出去。
“他有圣旨?!?p> 朱成痛苦地閉上眼。
“為何不告發(fā)他?此事如此荒謬,又是倉促為之,漏洞百出,為何朝廷視而不見?”
“他是官!民怎與官斗!”
王五沉默了。
世道如此,無計可施,難怪朱成平日絕口不提此事。
突然,王五眼睛一亮:“那土司什么來頭?”
“聽說是貴地土司,在當(dāng)?shù)仡H有些勢力?!?p> 朱成有些奇怪,問這些做什么。
“那土司見過秀榮姐沒有?”
王五的眼睛越來越亮。
“自然是沒有,我家秀榮平日里大門不出,哪有外人見過她?!?p> 朱成越來越糊涂了,這小子到底在說什么?
“我聽說那狗知縣,倒也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與秀榮姐一般年紀(jì)?!?p> 王五沒頭沒腦地說。
朱成起先聽得一頭霧水,把王五的話細(xì)細(xì)一琢磨,忽然全身一震,駭然道:“你是說?”
“偷梁換柱!”
王五一字一句地說。
“換了他的閨女,那俞縣官豈肯罷休?”
朱成想也不想,頭搖得像撥浪鼓。
“秀榮姐嫁得,他俞知縣的女兒就嫁不得?”
王五輕松地笑笑,不以為意。
“不成,不成。”
朱成似有些意動,卻只是搖頭。
“老師,你想,既然朝廷已下旨,此事便是板上釘釘,不論如何,一定要嫁一女子予那土司,誰要反悔,誰便要吃罪。那俞知縣乃是首倡,又信誓旦旦向朝廷保證秀榮姐愿嫁,若是朱家不肯嫁女,朝廷必要降罪于朱家,他俞知縣倒是隔岸觀火,輕松愜意,可若是換了他的閨女呢?”
朱成陷入沉思。
“若是換了他的閨女,這個啞巴虧,他也得吃!”
王五趁火打鐵,接著說道:“若是我們動些手腳,把秀榮姐換成他的閨女,朱家自然千肯萬肯,到時卻成了他俞知縣不依,可是,上頭也不知誰是朱秀榮,只要有人送去便萬事大吉。等人送了過去,俞知縣作為首倡之人,他能把人要回來嗎?他敢嗎?”
“那可是欺君之罪!”
王五笑容燦爛。
朱成揪著胡子,有些激動,卻又搖了搖頭,道:“不妥,不妥?!?p> “此事確有幾個難處,一是如何偷梁換柱,不被俞知縣發(fā)覺;二是人送去之后,如何掩飾秀榮姐的行蹤,那俞知縣畢竟是官,不可讓他抓到把柄;三是那孫員外家的公子,經(jīng)此一事,還愿不愿意迎娶秀榮姐?”
王五想了想,說。
“不錯?!?p> 朱成見他連孫女的前途都考慮在內(nèi),知道他是一心為自己著想,不禁老懷大慰,連連點頭,對偷梁換柱之事也不再抗拒。
“后兩件事好辦,可讓八爺帶秀榮姐悄悄離家,對外仍說秀榮姐已出嫁,風(fēng)頭一過,再將秀榮姐接回來,此為金蟬脫殼;孫員外家也需要提前通氣,朱孫兩家向來同氣連枝,我看孫大哥與秀榮姐也是真心相愛,想必此事不難?!?p> 王五摸著下巴,字字斟酌。
“如此一來,就只需考慮如何偷梁換柱了?!?p> 朱成不說話,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著王五。
“怎么了?”
王五下意識地摸了摸臉蛋,難道我的魔氣暴露了?
良久,朱成感嘆:“小子,想不到你還懂兵法,假以時日,必成文武全才!”
“說來慚愧,王五先前想過當(dāng)兵來著?!?p> 王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這是真的,大明朝有哪個少年不崇拜戚將軍呢?
可惜被那丘八黑洞坑過之后,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一個兵大哥。
他連貼身帶著的偶像戚將軍的畫像都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