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臘月二十三這天,在鐵路工作的父親劉繼成被正式提升為蘆村火車站養(yǎng)路工區(qū)工長。母親為父親感到驕傲。一家九口的日子過得雖苦,但也要慶祝一下,做頓像樣的飯——這是母親的決定。
回想當(dāng)年,母親一個人帶著四個孩子,從S省老家來投奔父親也是在臘月里的這個日子。那天,天空下著鵝毛大雪,母親抱著我三哥,帶著大哥、大姐、二哥娘兒五個,拎著大包小包,從這個取名為蘆村的二等火車站下了火車。他們是從老家洼甸站上的火車,到達蘆村站時,比正點整整晚了三個小時。事先說好了的,父親不論工作多忙,也要抽空來站上接他們娘五個。他們是從南站臺下的車,這雪下的挺大,絲毫沒有停的跡象。站臺上,白雪茫茫,掃也掃不供。娘兒五個身穿清一色的黑色粗布棉衣,腳上穿的也全是母親親手做的靸式棉鞋——俗稱“老頭兒鞋”。他們站在簇?fù)淼娜巳豪飽|張西望,想快點兒見到父親。
有個和母親年齡相仿的女站務(wù)員,名叫萬桂蘭,這個人是出了名的又混又傲。她站在四號車廂門口,有意操著一口京味兒喊道:“別在這兒擠了,往后走??臁?,說你呢,沒聽見?。 敝灰娔青l(xiāng)下妹子已經(jīng)跨上一級車梯,拼命往車廂里擠,被萬桂蘭一把薅了下來。那鄉(xiāng)下妹子腳一滑,摔了個屁股墩兒,竟然什么也沒說,起身慌張的往五號車廂跑了過去。
萬桂蘭表情不屑的自語道:“這丫養(yǎng)的,大傻冒兒一個?!?p> 這一切母親看了個滿眼,也聽出來了,萬桂蘭這罵人的話,是典型的效仿京味兒中的一句很普遍的臟話,好在眾人面前抬高自己的身價。
母親懷里抱著孩子,這大包小包堆了一地。有一個解放軍戰(zhàn)士幫母親從車上把一個大包裹拎下了車,還要幫她把包裹帶到出站口。母親婉言謝絕了,她告訴這位戰(zhàn)士,一會兒孩子父親就來接站了。
父親遲遲未到,母親有些不耐煩了。她走到萬桂蘭面前,操著一口S省話問道:“大妹子啊,這兒離養(yǎng)路工區(qū)有多遠(yuǎn)?俺要找劉繼成?!?p> 萬桂蘭上下打量了一下母親,表情中滿是對鄉(xiāng)下人的蔑視:“你誰呀?”母親答:“是劉繼承家里的?!?p> 萬桂蘭語速極快,猶如摟了一梭子子彈:“到出站口兒問去,快走…快走!別在這兒擋道!”
母親聽父親說過關(guān)于鐵路幾大系統(tǒng)的組合,養(yǎng)路工區(qū)為工務(wù)段。段上的職工一天到晚的跟石渣打交道,活兒是又臟又累。其它系統(tǒng)的人都管養(yǎng)路工叫“道狗子”。父親特意囑咐母親:“等到了蘆村,一定要改口說普通話,不然,人家更瞧不起咱?!?p> 母親瞅了瞅萬桂蘭,變了一口普通話說:“大妹子,我看你也是鄉(xiāng)下人出身,咱可不能丟了鄉(xiāng)下人的臉,更得對得起這身衣服。
萬桂蘭仰著臉,指著母親,說:“臭要飯花子,你也有資格教訓(xùn)我,滾!滾!”
母親來了一股魯勁兒,把老三往品正懷里一推,上前幾步,一把薅住萬桂蘭的衣領(lǐng):“我讓你犯渾!”母親話到手到,抽了萬桂蘭一個大嘴巴。
萬桂蘭又驚又怒,咬牙切齒的罵著,滿嘴都是臟話,手腳并用,連踢帶抓。母親比她又高又壯,一只手薅住她的衣領(lǐng),往外一支。萬桂蘭不但沒占到便宜,反而又被母親連抽了好幾個嘴巴。萬桂蘭見慫,不敢再還手。她雙手護著臉,只顧著躲躲閃閃。
有個名叫吳長河的值班路警和一個名叫馬寶山的調(diào)車員,見此情景,很是震驚,就像出了天大的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了過來。他們也不問經(jīng)過,上來就把母親抓住,把兩只胳膊往后一擰,喊著:“走,去派出所!簡直無法無天,敢打國家工作人員。”
我大哥品正、大姐春蘭、二哥品德都被這場面嚇得“哇哇”哭起來。品正哭著喊道:“放了我娘,我爹是劉繼成?!?p> 母親身子掙歪了一下,扭過頭說:“品正,別怕,咱沒偷沒搶,去哪咱也不怕!走,我跟你去派出所,我倒要知道你這個警察是怎么當(dāng)上的?!?p> 值班員老金聽品正提起了劉繼成,趕緊上前對吳長河耳語道:“老吳,快松手,你沒聽見嗎?她是工區(qū)劉班長家里的?!?p> 父親是濟州工務(wù)段出了名的勞模,提起父親的名字,沒有幾個人不熟悉的。馬寶山聽了,先松開了母親的一只胳膊。隨后吳長河也把手松開了,氣勢洶洶的說:“不管誰家里的,隨便打人也不行!走,先去所里再說?!?p> 母親扯著嗓子喊道:“去就去,派出所是說理的地方,可不是舊社會的衙門。我看了,你就不配穿這身衣服,只配當(dāng)個拴馬樁子?!?p> 吳長河伸手指著母親:“我看你再敢胡說?!?p> 母親毫不示弱,也伸手指向了吳長河,說:“我就說你了,你就不配穿這身衣服,不配!人民警察就沒有你這樣處理問題的!”
吳長河中等個兒,柳肩膀,身子臃腫,一張大圓臉上有星星點點的麻子,身上散發(fā)著一股臭旱煙的味兒。吳長河是萬桂蘭的親姐夫,他不問清原因,上來就對一個女同志動粗,本就理虧;再面對母親的指責(zé),他又覺遇到茬子了,不由得往后退了兩步。但總不能丟了面子,于是他擼胳膊挽袖子擺出一副唬人的架勢,說:“好,你竟敢侮辱人民警察。你…你等著,這事沒完!”
母親喝道:“夠了,你身為值班路警,不問事情原由,擅自對一個女同志動粗,濫用職權(quán),你已經(jīng)觸犯了章規(guī),竟然還不知廉恥,一派胡言,倒打一耙。我警告你,再敢對我放肆,我就讓你脫下這身警服,不信你就試試。”
解放前,吳長河在部隊當(dāng)過好幾年的炊事員,基層人員和廣大群眾都以為他是在槍林彈雨里打出來的,所以人們見了他面,大多都敬他幾分。他這人為人處事有點狗慫,所以,有些人背后稱他吳狗慫、吳麻子。
此時,站臺上聚集了好些當(dāng)?shù)厝?,南站臺下坡,有個村子名叫“吳莊子”。村子里的人平時順著土坡臺階往上爬,可以從站臺一人多高的鐵柵欄中間扁著身子鉆進站臺。那鐵欄桿被村民用鋼鋸鋸下一根鐵棍,一般人扁著身子都能鉆進站臺。吳長河住在吳莊子,從站臺上可望見他家后窗戶。吳長河的老婆萬桂英聽說妹妹萬桂蘭被人打了,她急急忙忙從坡下土臺階往上爬,坡上的雪把她滑了個大跟斗,滾到了坡下。她的身子像個大肉球,引得站臺上看熱鬧的眾人哈哈大笑。
面對母親的訓(xùn)斥,吳長河覺著丟不起這面子。他指著母親說:“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吳長河出生入死打過多少仗?死在我槍下的國民黨有多少?我會怕你!在我面前說大話,你還嫩點兒!”
吳長河不知道母親的過去,母親還真不是說大話。當(dāng)年代號為“麻雀”的國民黨特務(wù)企圖炸了大佛寺,是母親出謀劃策在大佛寺巧妙的將十幾名敵特活捉。后來她又幫剿匪大隊除掉了聚集在山里的國民黨殘余勢力。要不是白寶山突然病故,沒能證實父親的清白,母親受到牽累,失去在軍管會工作的機會,否則母親在軍管會一定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但母親并不責(zé)怪組織,因為父親畢竟干了半年多的偽軍,也拿了日本人的軍餉,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性質(zhì)就變了。母親沒能當(dāng)成公安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后來母親毅然決然的終身陪伴父親,支持父親的工作,在家?guī)Ш煤⒆?,踏踏實實的做一個賢妻良母。
母親雖然算不上什么名人,但母親的事跡廣為流傳,公安戰(zhàn)線里一些舉足輕重的人物對她都很尊重。她動身來蘆村投奔父親,段國安親自開車把母親一家人送到火車站。段國安說:“以后如果有誰敢欺負(fù)你,你就告訴我,我會幫你主持公道。哪天你要是不想做家庭婦女,我可以幫你在蘆村找份工作?!?p> 母親深愛著這個家,她認(rèn)為只要把孩子撫養(yǎng)好,能讓父親安心工作,做好賢內(nèi)助比什么都重要。
段國安打心眼兒里敬重母親的也恰恰是她的這一秉性,識大體、顧大局,讓母親成為一個令人敬佩的女人。
母親面對吳長河這種吹牛不上稅的人,已見多不怪。她板起面孔,厲聲說道:“給你改過自新的機會,你不要。我看了,這身警服你是真不想穿了,去,把你領(lǐng)導(dǎo)叫來,我要問問他,他是怎么帶兵的!”
眾人不知母親是什么來頭,都瞅著吳長河。吳長河心里直發(fā)虛,他表面故作鎮(zhèn)靜的說:“寶山、老金,幫她拎著行李先去所里再說。好了…好了都散了吧,有什么好看的。”
這時萬桂英那圓了咕嚕的五短身子出乎眾人意料的楞從那柵欄空兒里擠了進來,嘴里喊著:“誰打的?人呢?”
眾人往兩側(cè)一退,給她讓了一條道兒。吳長河見狀,這才知道剛才眾人為何大笑。他沖萬桂英迎了過去:“你添什么亂,回去,回去!”
“桂蘭呢?到底是誰打的?”
吳長河急赤白臉的說:“我讓你回去,你就回去,走……走?!?p> 萬桂英被吳長河連推帶搡的,又從柵欄豁口處鉆了回去。
萬桂蘭站在那兒,臊不搭的一直沒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