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趕了過來。馬寶山和老金磨嘰著,正想幫母親拿行李,看見父親來了,便閃到一邊兒去了。場景平靜如常,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敖駜禾α?,晚來了一步,沒事兒吧?”父親說著,往四下看了看,目光移向母親。
母親的臉板著:“沒事,走吧。”
吳長河站在那兒沒吱聲兒,等母親一家六口走遠了,他這才走向萬桂蘭:“沒事兒吧?”
“沒事兒。這丫養(yǎng)的,真TMD魯?!彼嬷霃埬樦笔阑ㄗ印?p> 吳長河往四下掃了一眼,說:“我早就提醒過你,別太任性,對旅客態(tài)度好點兒——這下好了,連我的面子也給丟盡了。你呀……你呀,說你什么好?!?p> 馬寶山走了過來,看熱鬧的不怕事兒大,虛情假意的說:“這…這…這不行啊,這人白打了?”吳長河口是心非的說:“你還沒看出來嗎?這娘們兒,是典型的打架不要命的主。等著吧,他早晚會落到我手上,我就不信治不了他?!薄班?,說的也是,我先走了?!瘪R寶山揮手點頭,就沒聽到回答,臊不搭的走了。
鐵路沿線到了蘆村站,地勢最高,人在站臺上,居高臨下,俯視周圍的村莊店鋪,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這時父親指了指路南的幾個村子,對母親說:“秋,你看這是吳莊子,那邊是小馬莊,遠點兒的那個大村子,叫大馬莊。咱們鐵路家屬區(qū)在路北,你看,就是那六排房,從北數(shù)最后那排第一間就是咱家。這里西南兩面環(huán)水,多好??!”
母親聽父親拉著家常,方才稍稍平復(fù)了一下心情。是啊,大老遠的來到蘆村站,還沒顧得高興呢,沒想到先遇上了這種鬧心事。她看了看父親,又順著父親指著的路北方向望去。這蘆村站,雖然算不上大站,可因著離縣城較近,附近又有兩個駐軍部隊,上下車的乘客多,所以,被列為二等站。
候車大廳是典型的歐式建筑風(fēng)格,呈正方形,灰墻紅瓦。屋頂是大大的人字脊,四面屋檐向外延伸了二米來寬。母親望了兩眼候車大廳,目光轉(zhuǎn)向通往道北的鐵路家屬區(qū)這條兩米多寬的小路。路兩旁是水塘,臘月里凍上了冰,冰上有厚厚的積雪。有兩群二孩子分別站在路兩側(cè)的冰上打起了雪仗,聲勢浩大,都打紅了眼,有的孩子,憤然抄起石頭砍向?qū)Ψ健?p> 道北有兩個鐵路宿舍,分上坡宿舍和下坡宿舍。緊鄰水塘的叫下坡鐵路宿舍;上坡鐵路宿舍,地處高臺兒上。中間隔著一條南北向的馬路。
母親眼瞅著上坡宿舍的一個較大的男孩,用石頭把下坡的男孩砍了個頭破血流。上坡的孩子們一看流了血,都嚇的跑回家躲了起來。母親嘆了一聲:“早知道蘆村的人這么野蠻,就該把你調(diào)回洼甸站,在那兒就是一輩子,又何必舍近求遠,來這么一個野蠻的地方。”父親趕緊解釋說:“像萬桂蘭這種人,畢竟為少數(shù)?!蹦赣H反感的說:“什么少數(shù)?你看看這幫打群架的孩子,野蠻成性,沒有一點教養(yǎng)。有什么樣子的孩子,就有什么樣的大人。我可要提醒你,以后咱們家的孩子必須由我來調(diào)教,不許你插手,還有,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以后免不了和人干仗。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要插手,安心干好你的工作。我看了,要想在這個惡劣的環(huán)境里生存下去,不被人欺負,就得拿出點手段來,你渾我比你還渾?!?p> 隨著生活環(huán)境的改變,人也總是要變的。自從母親來到蘆村,由于日子過得苦,面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種種無助,母親顯得潑辣粗莽;甚至在饑餓面前,為了生存,她一次次無奈的放棄了一個人的自尊。
我朦朧記得,那一年鐵路家屬里的兩大派都去站上做臨時裝卸工。因為搶活干,兩大派在家屬大院,發(fā)生了一次史無前例的大戰(zhàn)。母親代表的一派和馬寶山的老婆馬三娘代表的一派,將對將兵對兵,由爭吵,到大打出手,一直打了好幾個小時,最后母親把馬三娘舉了起來扔到水塘里。
馬寶山看到自己老婆吃了虧,失去理智破了規(guī)矩,從站上一口氣跑了過來。他薅住母親的頭發(fā),對母親拳打腳踢,母親也打紅了眼,咬住馬寶山的一個小拇指,死活不松口,兩個人纏在一起,滾到水塘里。母親的臉都被打腫了,鼻腔直往外躥血,把一大片水都染紅了。母親終于沒了底線,不計后果的把對方的小手指咬斷了一截兒。馬寶山?jīng)]想到母親如此勇猛,顯然害怕了,也慫了,攥著小拇指,撒開丫子,就往站上衛(wèi)生所跑。
母親怒氣未消,像瘋了一樣,從一個割草人手里,奪過一把鐮刀,對馬寶山是緊追不放,口里罵道:“你這個龜孫子王八蛋,敢打女人,給我站住,你不打死我,我就砍死你?!?p> 派出所的人聞風(fēng)趕到了,把母親攔住了。事后母親并沒有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值班員馬寶山,被上級領(lǐng)導(dǎo)給了嚴厲處分。
在鐵路家屬區(qū),向來守著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女人和女人打架絕不動用家伙,更不能將對方致殘,而男人只有拉架的份兒,不能跟女人動手,若是破了規(guī)矩,動手打女人,就要被所有人看不起。馬寶山一時沖動打了母親,丟了面子不說,人緣也失盡了。
艱苦的現(xiàn)實生活會完完全全改變一個人的思想,比如說母親。她本想安下心來,把孩子撫養(yǎng)成才,等自己老了,看著孩子們,一個個出人頭地,兒孫滿堂,那可是人生的一大樂事。可是現(xiàn)實很殘酷,每個月僅僅靠父親那幾十塊錢的工資,根本養(yǎng)不活一家九口人,時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兒。孩子們長期處于半饑餓的狀態(tài),哪還顧得管好孩子的事兒。
人若在饑餓與艱難的歲月中掙扎,就一定給孩子造就一個不尋常的野蠻成長過程。我三哥在垃圾堆里,誤食了不干凈的東西,丟了半條命,在醫(yī)院里呆了小半月才撿回那條那半條命;我二哥上房掏麻雀,一不小心,從房頂上掉了下來,造成多處骨折。就這一檔子事兒,花掉了我家全部積蓄不算,還借了別人的錢。
母親在蘆村度過了十年的艱難歲月。因常年過度勞累,她的手關(guān)節(jié)都變形了,兩只手像鐵一樣堅硬,眉頭上,多了兩道深深的皺紋。一直到了一九六五年,孩子們長大了些,父親又提升為工長,母親眉間那兩道皺紋看上去舒展了一些。
生活雖有好轉(zhuǎn),但日子過的仍然不大舒心。臘月二十三這天,也就是父親當上工長這天,母親咬了咬牙,從裝錢的小箱子里,拿出五毛錢,打發(fā)二哥品德,從站上合作社,買回五毛錢豬肉。那塊肉全是血脖肉,母親一看,二話沒說,拿著這塊肉就去了合作社。那稱肉的老關(guān)頭兒不知道,品德是劉家的小子,否則他是絕不敢招惹母親的。他不但道了歉,還給換了塊只多不少的好肉。
母親用這塊肉炒了半鍋白菜,又烙了幾大張“金裹銀”的大餅。“金裹銀”餅的做法超簡單,將和好的玉米面兒,裹在小麥面團里,搟成餅烙熟即可。
那年我整九歲,我差不多是吃粗糧野菜長到九歲,渴望能天天過年,大口吃肉吃饅頭。我敢說,下輩子不讓我吃玉米面窩頭,我都不想吃。我站在鍋臺旁,看著那香噴噴的“金裹銀”餅,直咽唾沫。要想先偷吃一口,就一定壞了母親的規(guī)矩。母親的搟面杖可不是吃素的,一搟面杖下去,保證讓你捂著腦袋疼的直吱呀。
飯都做好了,一家人圍坐在炕桌前,母親把飯端上了桌子,一盆子肉炒白菜和五個咸鴨蛋,一切兩半,每人半個咸鴨蛋。父親摟著我小弟,坐在炕里面對著屋門,母親給父親倒了一杯酒。沒等父親拿起筷子,我二哥品德?lián)屩鴬A了一塊兒肉,肉沒吃到嘴,反倒被母親狠狠的鑿了一筷子。品德捂著腦袋干咧嘴,一聲沒敢吭。母親立下規(guī)矩,大人沒下筷,做晚輩的,絕不許先下筷子。父親極不贊成母親打我們的頭,可是,說了也白說,父親無可奈何沒吱聲,只是擠眉立眼的唬了一下母親,隨后拿起筷子,慈祥的笑著說:“來,來,都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