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桑園坐著馬車,向西北駛?cè)サ臅r候,桑鉞正裹著棉被,坐在榻上,捧著書本埋頭苦讀。
在陽都仙師大學(xué)堂待了數(shù)月,如今桑鉞依舊被稱作“天才”,而和他一起乘坐馬車到來的小仙師們,已經(jīng)難副“天才”的稱號了。
畢竟京都臥虎藏龍,各個世家底蘊深厚,膏粱子弟雖多,而有才學(xué)才情的亦不少,即便是世家豪門的紈绔子弟,也不全然一無是處。
即便桑鉞,在剛到陽都仙師大學(xué)堂的時候,亦是表現(xiàn)欠佳。他仙師本源的潛力很大,可到底是窮鄉(xiāng)僻壤出來的孩子,書讀的少了,并且見識和閱歷,也比不得那些家境殷實的子弟。
幸虧大學(xué)堂里有藏書閣,里頭書本浩瀚如海。桑鉞至今記得,他第一次看到藏書閣時,瞬間被那汗牛充棟的場景給震撼了。而那個時候,他也終于明白,為何父親一心想讓自己當(dāng)官,為何舅舅總沉醉于升官。原來,肉食者和平頭百姓的差距,就是這樣來的啊。
想想以前,父親為了買本書,省吃儉用,為了給自己抄本書,通宵達(dá)旦。
他看了看周圍的同學(xué),似乎只有自己如此失態(tài),顯然其他人,多半是從小就習(xí)慣了墨色墨香。
雖然,他的同學(xué)里不乏平民寒門百姓,可平民寒門不等于貧民。在和平民同學(xué)相處久了后,桑鉞也終于明白,這些非權(quán)貴子弟的同學(xué)大多也家產(chǎn)豐厚。
這一屆,似乎只有他一個是不論出生,不花巨款,單憑資質(zhì)進(jìn)到陽都仙師大學(xué)堂的,而其他貧民子弟的,大多流去地方各州的仙師學(xué)堂了。
仙師大學(xué)堂的寮舍,條件很好,屋子里有保暖的火盆,但今年是桑鉞第一次在北方過冬,所以依舊縮在被窩瑟瑟發(fā)抖。
特別是當(dāng)寮舍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就更加寒冷了。
今天學(xué)堂里的師長休沐,大伙兒也成群結(jié)隊的出去玩耍。雖然同住的平民舍友也邀請了桑鉞,但桑鉞拒絕了,因為他沒錢。
而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過很多次,桑鉞也拒絕過很多次,其實桑鉞很羨慕這些同學(xué),能去吃好的,玩好的,還有下人為他們打點。
不過平民同學(xué)雖然不窮,可陽都物價頗高,每月的份例剛剛夠他們自個奢侈,沒多余的閑錢請桑鉞一起耍。
就這樣,久而久之,桑鉞被傳成了一個不屑與有錢人和權(quán)貴子弟同流和污的人,漸漸地被這一屆的同學(xué)們疏遠(yuǎn)。
出名后的桑鉞被許多紈绔子弟視為眼中釘,憑借他們的家世,手中掌握的金錢,想欺壓桑鉞,易如反掌。
可是簡單的欺負(fù),這些紈绔早就玩膩了。于是,他們湊在一起,想出了個歪點子。
紈绔決定輪流,每天晚上邀請所有的同窗,去天城居參加宴席,費用全都他們出,反正錢財對他們來說,不過是數(shù)字。
桑鉞自然百般推辭,可從拉扯他的同窗那里得知,不用他出錢,崔少爺付賬,他就佯裝推脫后,終于松口,不情不愿的跟去了。
吃飯時,桑鉞總坐在最偏僻的,毫不起眼的角落。不過,他不知道,紈绔們擺這么大的陣仗,就是為了讓他“腐化墮落”。畢竟,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這樣的宴席持續(xù)了二十一天,因為東土有個說法,叫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需要二十一天。
在第二十二天的晚上,紈绔們停掉了宴席。
那日,桑鉞下課后,收拾完紙筆,就開始在寮舍里安靜的等待,不過等了很久,昔日來找他的同窗都未來尋他。
于是,他出門,剛好遇見一個其他寮的同窗。桑鉞旁敲側(cè)擊,言語上兜著圈子,想詢問出為何今日沒有宴席。
最終,才知道紈绔們不辦了。剎那間,桑鉞有些失望,胸膛里仿佛有口氣被抽了出來。
見桑鉞離開后,這個同窗才屁顛屁顛的跑到角落,向幾個紈绔打小報告。
紈绔們隱在陰影里,彼此對視一笑,大家不用言語,就知道桑鉞上鉤了。
那天晚上,桑鉞在學(xué)堂的食堂里吃飯,卻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覺得口味不錯的食物,今天卻變得難以下咽。
他第一次浪費食物,將食物倒進(jìn)泔水桶,然后一個人,來到之前宴飲的天城居。他雖然是個八歲多的孩子,可是穿著陽都仙師大學(xué)堂的袍子,酒樓里的小廝根本不敢怠慢,何況之前二十多天,在他們這里大宴的,可都是一群八九歲的小仙師。
桑鉞選了一個角落,點上幾道之前吃過的佳肴,便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付錢時,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悄悄嘆了口氣,這個月從升天司領(lǐng)的補(bǔ)貼,瞬間縮水兩成。
他走出天城居,回頭看了看這座五層高的樓宇,燈籠紅艷艷的,門口行人如流,桑鉞心里仿佛有百般滋味在攪和糾纏。這才吃了一頓,這個月的補(bǔ)貼就少了這么多,而那些紈绔,連續(xù)二十一天的大宴,卻毫不猶豫,就連普通的同窗,貌似也能天天在外頭吃香喝辣。
這就是差距嗎?
桑鉞有些難過。
難過歸難過,桑鉞只能逐漸的克制自己的口腹之欲,但依舊免不了隔三差五的去天城居開小灶。
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在沒有大人的教管時,并不懂得如何去克制,去節(jié)制。
小灶開多了,于是在某一天晚上,吃過醬蹄子的桑鉞摸了摸錢兜,看了看滿臉笑容的店小二,不好意思的說了句,“小哥,我今天錢沒帶夠。”
就在桑鉞尷尬的時候,幾個紈绔卻湊巧路過,替他付了錢,甚至還盛情邀請他去勾欄瓦肆里看女子摔跤。
桑鉞低著頭,婉拒了。
但紈绔們竟然說什么買賣不成仁義在,什么遇見就是緣分,扯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理由,送了桑鉞許多銀錢。
掂量著沉甸甸的錢袋子,桑鉞半推半就??粗鴰讉€紈绔跨上寶馬,身后奴仆隨從如云的場景,桑鉞拿著錢袋的手,不禁用力握緊,他在心里發(fā)誓,自己也要成為那樣的人上人。
有了這些錢,桑鉞不再克制,也不想克制,而是安慰自己尋找借口,他覺得自己遲早會成為豪門中人,就該居移氣,養(yǎng)移體,吃穿用度,就該向那些紈绔們靠攏。
不過桑鉞很自負(fù),他覺得優(yōu)渥的生活,外加自己的潛力,他日自己當(dāng)是貴公子,而不是紈绔。
可沒過多久,他便再一次囊中羞澀了。這一次,依舊是在天城居,雖然小廝不再是上次那個。
湊巧的是,又是上次那幾個紈绔,替桑鉞解了燃眉之急,給過錢,崔少爺便揮手讓小廝退下。
這一次,紈绔們不再邀請他去瓦市子看女子摔跤了,而是拿出一沓銀票。桑鉞目測這厚度,約有三千兩之多。
桑鉞很少見到這樣的巨款,要知道,他每月的助學(xué)補(bǔ)貼,不過才三十兩,一年也才三百六十兩。這只是些錢,就已然是筆巨款,畢竟,桑家鎮(zhèn)的小商販,一年能賺個二十兩銀子就已經(jīng)不錯了,足見朝廷對仙師的重視。
“崔少爺,你這是干什么?”
桑鉞盯著這筆錢,心中卻不失警惕。不過,他依舊掩飾不住對這三千兩的垂涎,畢竟六七兩銀子就能在天城居吃一桌,這三千兩,豈不是能讓他在天城居吃三百多頓。
“你再看看這個?!?p> 崔少爺推出一張紙,上邊寫著“身契”兩個大字。
“崔少爺,您是在羞辱我嗎?”
身契,桑鉞在他舅舅家見過,舅舅家的兩個奴仆都簽過身契,就是說簽字或畫押者,賣身成奴。
這讓有“天才”之稱的桑鉞心中惱怒之極。他可是未來的大仙師,怎么能賣身成奴。
崔少爺露出玩味的笑容,“放心吧,不是賣身契,只是讓你當(dāng)我,是我!門下的客卿,只要你簽下名字,這三千兩只是定金,我保證每年給你白銀萬兩,且等他日等我繼承家業(yè),還會給你增加。”
桑鉞心動了,白銀萬兩,這對鄉(xiāng)下孩子來說,不啻于天文數(shù)字。但桑鉞又聯(lián)想到,一旦成為客卿,便不能入朝為官,那么他的豪門世家之理想,豈不是泡湯。
見桑鉞猶豫,崔家少爺將紙推到他身前,然后起身準(zhǔn)備離開。
不過沒走幾步,就又轉(zhuǎn)過身,說道,“桑鉞,我爹告訴我說,有一個出生貧寒,天賦極佳的大仙師,當(dāng)了一輩子官,也只是做到從四品的邊軍校尉,聽說這還是沒人愿意去大漠那個鳥不拉屎,只有沙子的鬼地方,他這才有機(jī)會補(bǔ)缺,不然,他一輩子就只能當(dāng)個州府都尉,直到致仕隱退。
聽說,州府都尉一年的俸祿可都沒萬兩白銀呀!
我不急,你好好考慮,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想通了,就把名字簽上,然后上課前給我。好了,我不跟你多聊了,我還要去斗蛐蛐呢,告辭。”
說罷,便在諸多下人的簇?fù)硐拢x開了天城居。
崔少爺明明也只是八九歲,桑鉞卻在他身上見到了幾分貳縣要員的影子。
桑鉞現(xiàn)在才想通了這幾個月發(fā)生的事,原來那么多頓飯,只是為了現(xiàn)在這一刻。他一把將身契握成團(tuán),稚氣的臉上露出不似孩子的憤怒。
憤怒之余,他又將身契捋平,折好,放進(jìn)懷中。至于那三千兩,桑鉞癱坐在椅子上,用手支著臉,看著銀票發(fā)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