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得樓來,田真真對任葦說:“昨天的熱干面真好吃,特別是那酸豆角和芝麻醬的搭配,真是一絕,明天能再來一碗嗎?”在武漢度過的四年大學時光,她對這一美食一直念念不忘。站在一旁的鄭四鳳聽到酸豆角和芝麻醬幾個字,口水都流了出來,好久好久,她沒有嘗到熱干面的滋味了。
“任葦,你會做熱干面?”鄭四鳳熱切地望著任葦,希望能得到肯定的答復。
“會的,我小屋里還有現成的面呢,如果你想吃,明天我多做一碗。”有老鄉(xiāng)能和自己分亨美食,任葦求之不得。
“那你多放點酸豆角。”鄭四鳳吐出的幾個字和標點符號,都粘著口水,她懷孕了,已有了三個月,終于盼到這一天了,現在她對酸味食物尤其鐘情,開出租車的男人說,肯定是個胖小子。
“我也特想吃熱干面,任老師,現在也不是太晚,我們現在去做吧。”肖家譯值完班剛下樓,聽到幾位的議論,本來晚餐沒有吃飽,肚子里的饞蟲瞬間在腸胃里東突西奔。
任葦嘆了一口氣:“肖老師,真對不起,芝麻醬沒有了。這樣吧,明天上午我去買,晚飯時,小屋里不見不散?!?p> 早上學生出宿舍后,任葦把房間簡單地收拾了一會,先上街去買芝麻醬,然后回來重新收拾。
騎著自行車,出校門貼著圍墻往左拐,來到十字路口附近,是綠燈,她打車頭往左一扭,正準備過馬路,突然“嘭-嘭-嘭”一串響,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只覺得視線一片模糊,身子不受控制地脫離了自行車,凌空飛起直撞到路邊的一棵銀杏樹上又被彈了一下,臉擦著樹干滾落到地上。腰部、臉部、膝蓋、屁股,頓時生出不同的滋味。
任葦掙扎著直起上身,透過凌亂的頭發(fā)看見自行車被扭成麻花倒在不遠處,一個染著淡黃色頭發(fā)的女子在彎腰察看著汽車前面的引擎蓋:“你是怎么騎車的?你看看,我這么貴的車被你弄花一大塊漆,真是倒大霉!”此女子,是姚晴。
臉上火辣辣地疼,像有火舌在舔。任葦定了定神:“我看是綠燈,以為可以過馬路,可不知你的車這么快突然開過來了,如果你及時剎住,就不會有這種事了?!眲e人的車那么金貴,撞掉漆,修補肯定要花不少錢,可是,自己又沒有錯啊,任葦心里五味雜陳。
姚晴自認倒霉,她開車準備去銀行辦理業(yè)務,為了便捷沒有往大道上開,想就近貼著圍墻的小道走,剛才好像看到前面似乎有個人影,可因為接一個電話,剎車來不及踩了。
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吧,多少錢!”姚晴不等任葦接上話,從錢包里摸出一張紅色鈔票,“一百夠了吧,夠你買兩輛破自行車?!彼彦X往任葦手里一塞,麻利地把扭成一團的自行車拉到路邊,轉身準備上車。
怎么好意思要別人的錢呢,再說誰愿意出這樣的事?任葦忍住痛,一伸手準備把錢還過去:“美女,你怎么那么……”后面“客氣”兩個字還沒說出來,姚晴回過頭來,聲音提高了八度:“你是存心碰瓷吧?我可告訴你,給你錢是本小姐看你可憐,像你這樣碰瓷的,電視上鋪天蓋地報道,我今天算是現實中真遇上了。人窮,要窮得有志氣,你要錢不要命,憑你的幾分姿色,倒不如去站街,那樣沒有生命危險。”看得出來,這絕對是一個鄉(xiāng)巴佬,兩根麻花辮,一身舊衣服。
任葦眼窩子急得生疼,嘴里卻說不出話來,坐在地上一動不動,這時,一旁掃地的大媽把任葦拉了起來:“妹子,我看你就算了吧,這點小事交警也管不了的,拿著這錢,把車修修,去醫(yī)院里買點藥。”
不知怎的,聽到大媽的聲音,任葦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不是因為身上有多疼,只是覺得憋屈,我哪里碰瓷了?看上去那么有教養(yǎng)的人怎么平白無故地血口噴人?姚晴趁機打開車門鉆了進去,從包里又抽出一張錢,搖下車窗,甩在任葦的臉上:“恭喜你發(fā)財,賤人!”
任葦一句話也沒說,默默盯著姚晴,米色長風衣,時尚的淺黃色的長發(fā),左眉間有顆小痣,這位女子模樣不錯的,可脾氣怎么這樣沖,她的男朋友怎么受得了?
自行車后輪的鋼圈扭得不成樣子,其它零件也出了問題,修車師傅花了半個小時才修好。任葦去了集市對面的一家小醫(yī)院,因為身上好多地方疼,但又說不出具體部位,醫(yī)生建議她先買瓶云南白藥噴噴再說。回到學??熘形缌?,宿舍還要收拾,做飯來不及了,好在葉葉午飯不在家吃,奶奶自己隨便弄弄就成。
上樓時,正巧遇上許美云,許美云看到任葦走路極不利索,臉上還有一塊擦傷,問她怎么了。任葦把許美云叫到宿舍,掀開后背,把藥遞過去:“幫我噴噴?!比稳斉吭诖差^,對許美云說了實情。
“有好幾處傷呢,這幾天,你少動,宿舍的重活全交給我。”許美云一邊為她上藥,一邊告誡,“這件事,你千萬不要對別人說,去年,有位生活老師也是在街上被車撞了,事后,學校有關領導知道后,對那位老師進行了罰款。理由是上班期間離崗?!?p> “謝謝你,這些傷,醫(yī)生說都不算重傷,我只有一邊工作一邊慢慢調養(yǎng),忍一忍就過去了?!?p> 十一點,到了午餐時間,任葦和許美云一同向餐廳走去,這是她第一次去學校餐廳吃飯,手里揣著一個玻璃瓶,玻璃瓶裝著自制的小菜――涼拌萵苣,小菜里放了點老干媽,淋上少許香油,嘗起來香脆可口,妙不可言。
一走進大廳,任葦四周打量,如此氣派的規(guī)格和江城師范大學的餐廳絕不分上下,整個墻壁是耀眼的白,窗明幾凈,桌凳一塵不染,每天菜式的圖片和價格在窗前的屏幕上呈現,站在窗沿,透過透明玻璃,看到里面齊刷刷地擺放著十幾種菜式,色澤鮮艷,令人胃口大開。
一所學校有這樣舒適亮堂的餐廳,真是全體師生的福分,已有三三兩兩的老師滿身斯文,滿臉興奮地坐在餐桌上,他們把餐廳當成了課堂,學校的生活雖然枯燥卻有那么多美食,枯燥也就變成了安逸,大家圍坐在一起,圍住的是一種醇洌的享受。
任葦和許美云打好了飯菜,在餐廳坐好。許美云說:“剛才我看到了,今天的湯不錯,是西紅柿蛋豆腐湯?!?p> “那我去打點湯過來?!比稳斪愿鎶^勇。
餐廳每餐免費提供一湯,滿滿的一大桶,锃亮的不銹鋼大桶足有一米多高,這樣容量的大桶可以容得上兩個成年人泡澡。湯式經常換,有時是莓干菜湯,有時是干榨菜絲湯,有時是冰糖綠豆湯……任葦低著頭,只顧忙著,沒有留意周圍,湯桶的不遠處,有一雙鷹隼一樣的眼睛盯著她。
那人是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平頭,身材不高,腰圍可觀,眼睛微凸,大約兩百斤,他是餐廳的主管人員,他正在吃飯,兩葷兩素,吃得津津有味,邊吃邊巡視著餐廳四周,據說,他早餐一頓可以吃五個肉包,中午一頓可以吃三個葷菜。。
正好,任葦過來了,拿著兩個湯碗,她揚起湯勺,盛了兩碗,從他身邊走過。主管看了任葦三秒鐘,腦子一閃,憑感覺,這個女人肯定來校不久,這次來吃飯,帶著自制的菜,衣服陳舊,素面朝天,肯定是一個沒有什么背景家境很差的后勤人員。
他平時也沒有多少具體的事情要管,權力很少能夠顯現出,今天,是一展權力的大好時機,當然,柿子要挑軟的捏。當任葦剛一坐定,他猛地站起來,兩步走到任葦身邊,指著她大聲吼道:“你這個人素質怎么這么差?有你這樣打湯的嗎?你看看你,碗里全是西紅柿和豆腐,等一會后面來的人喝什么?”
粗獷的聲音夾著飽嗝,在大廳回蕩,顯得威嚴而又滑稽,所有用餐的人們都扭過頭,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不遠處,肖家譯也聽到了,也扭過了頭,他正和姚晴坐在一起用餐,姚晴向他講述著早上發(fā)生的一幕,她說,那個碰瓷的鄉(xiāng)下女人把車漆刮壞了一大塊。他問,那人受傷了沒有。她說,好像沒什么大礙,不過額上好像破了一塊皮,我給了她兩百元呢,真可惡!他說,只要人沒事就好,舍財免災。
他扭過頭,看到主管身旁的任葦仿佛一只受到驚嚇的小鳥,蜷縮著羽翅,一副可憐楚楚的樣子。倒是許美云很淡定,畢竟,她在這兒摸爬滾打幾年了:“師傅,您言過其實了吧,您看看,我們兩人碗里總共只有四片西紅柿和兩小塊豆腐,我們根本沒有刻意去撈?!彼吘鼓钸^書,“言過其實”這一詞用得恰如其分。
“怎么?每人兩片西紅柿還少了嗎?你們還想要多少?免費的東西就無限制地享受嗎?你們做生活老師的,有錢的話就自己多打點菜……”他話中有話。
“您欺人太甚!做生活老師怎么了,難道低人一等嗎?您雖然是主任,好像也歸于后勤一列吧,何必看不起我們呢?”許美云豁出去了,寸步不讓。
任葦拉扯著許美云的衣袖:“算了吧,少說幾句好不好。”她害怕事情鬧大對許美云不利,畢竟,是為了自己的事。
“你們今天不承認錯誤,下次就休想盛湯了?!敝鞴芤膊皇救?,惱羞成怒,他渾身發(fā)熱,脫了外衣。
肖家譯端著盤子徑直走了過來,當著主管的面,挨著任葦身邊坐了下來,用勺子舀了一口湯喝下,又從任葦的玻璃瓶中夾起萵苣放入嘴巴里。巴嗒巴嗒,有滋有味的:“嗯,味道真不錯?!?p> 肖家譯抬起頭,對中年人說:“何主任,真不好意思,惹您生氣了,息息怒,這是我的老鄉(xiāng),她剛才是幫我盛的湯?!焙沃魅慰吹叫ぜ易g一連串的動作,不好說什么,再加上肖老師也給了他一個臺階下,他知趣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看到任葦臉上的擦傷,肖家譯問是怎么回事,還沒等任葦回答,許美云搶先說:“她早上收拾宿舍時,衛(wèi)生間地太滑,一不小心摔倒了。”美云擔心事情真相傳出去,任葦會被罰款。
肖家譯半信半疑,他看到許美云一臉的不快,安慰道:“大姐,不用太計較了,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濕鞋?先吃飽再說。”
許美云氣鼓鼓的,哪里還有胃口,這明顯是赤裸裸地欺負人,她端起盤子,將里面的菜和飯全倒地裝泔水桶里,離去。任葦想追過去,卻被肖家譯一把拉住了。
“你知道何主任為什么只敢對你們頤指氣使,而對老師以禮相待嗎?”他低聲問。
“人不敬我,是我無才。人不容我,是我無能?!比稳斅詾樗妓?,一針見血地答道。
“是的,現在這個世界,就是弱肉強食。有些答案,生活不會立馬告訴你,但你可以從中慢慢尋找。任葦,如果以后想要活得更體面一點,就得努力改變自己。現在生活讓你跌入谷底,一定是想要讓你仰望什么,這段生活會加速你的成長,許多東西你會比以前看得更清楚、更透徹?!?p> 肖家譯的話似回雪漫卷,又似絲絮輕揚,撫過任葦的心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