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務(wù)觀的名與字都是陸母自己取的。當(dāng)年她和陸老爺遷居到越州城，半路上在船中生下了小兒子，特別寵愛，便想到以自己最崇拜的偶像來給小兒子命名。
每個人都曾擁有過青春年少的時光，老斑鳩也不例外。有一次我與陸府管家喝酒的時候，他喝得醉醺醺，我聽他嘮了兩句老斑鳩的往事。
老管家是陸母的娘家人，從小看著她長大，那個時候老斑鳩最崇拜的人是婉約派的大詞人秦觀。
秦觀是蘇軾的弟子，表字少游。
因此務(wù)觀的名取自秦觀的字，而務(wù)觀的字則是取自于秦觀的名。
我一直不知道老斑鳩原來也喜歡讀詩，這讓我非常驚訝。像我崇拜蘇軾那樣，老斑鳩非常崇拜秦少游。老管家說，原先在陸母的閨房中，擺滿了秦少游的作品，她還親手抄錄秦少游的每一句詩詞，可謂是迷戀到了極致。只不過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自從陸母嫁給陸老爺之后，似乎再也沒看見她讀詩，房中的詩詞也換成了賬本，口中再也沒提及過秦少游。
她經(jīng)常掛在口邊的便是家訓(xùn)，女則，規(guī)矩，等等。
也許老斑鳩年少時也是個癡情的人，我想不通的是，為什么嫁了人就好像換了張臉、變了顆心似的，好生無趣。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我不禁想起秦觀的那首《鵲橋仙》。他的詩詞中，我只記得這首。
我倚著背后的木板門，想到這首詩不免感慨萬千。大雪紛飛的季節(jié)里，人的精神狀態(tài)大概也變得懶散，困乏則容易胡思亂想。我望著院中雪景，不禁自問，那日如果我再耐心等待一會兒，趙士程會不會親自來府中帶我離開呢？
回去省親的那天，我拿著模糊不堪的信問繼母，為什么欺騙我，為什么故意把我的信弄濕。繼母起初裝作不知道，后來爹爹松了口，繼母便不再遮掩，倒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全都講明白了。
繼母只覺得高攀不上趙家，更何況趙府老爺為了小公子的婚事急得只剩半條命，她便慫恿李媒人半路截下了趙士程給我的書信。
這件事，爹爹是默許的。
本來聽從他們的意愿，與務(wù)觀完成婚約，只是為了所謂的孝道。
可是，連爹爹也欺騙了我。
我以為不管遇到再大的風(fēng)浪，至少還有爹爹與我站在一邊。而連我最親近的人也背叛了我，我從來都沒像這么傷心過。
我在家中大吵大鬧了一場。吵到最后，結(jié)論仍然是我的錯。
從唐府回到陸府的時候，我恢復(fù)了平靜的心態(tài)，臉上也沒多余的表情。因為我知道我已經(jīng)無能為力，改變不了任何事實，再多言語只是白費口舌。
我心中唯一的不忍，是我辜負(fù)了趙士程的等待與承諾。
務(wù)觀聽見我的自言自語，推開門問道：“原來蕙仙坐在這兒，你在讀什么詩？我只聽到了朝朝暮暮，是秦觀的詞么？”
我連忙從地上站了起來：“沒什么……剛才念的確實是秦少游的鵲橋仙?！?p> 務(wù)觀對我說：“長長久久也好，朝朝暮暮也好，我會一直陪在蕙仙身邊，斷不會叫你受相思之苦?！?p> 我十分悲傷地看著務(wù)觀，他說得很真誠，對我的態(tài)度從來如此。
他也瞧著我：“蕙仙怎么了？你的神色有些不對。”
我淡淡笑道：“可能是站在屋子外久了，被寒風(fēng)吹得臉疼。剛和秀蕓摘了幾枝漂亮的梅花，這朵送給你看看，放在屋子里既能裝飾屋子，也能聞到花香。”
務(wù)觀接過去，把梅花插在了書房的花瓶內(nèi)：“昨夜寒梅，一枝雪里多風(fēng)措。幽香無數(shù)，不與群花語。寒梅是高潔之士的象征，古人詠梅之句數(shù)不勝數(shù)?！?p> 我點點頭，本打算替他把取下來的枯枝拿去扔掉，不知袖子怎么碰到了書桌上的筆架，筆架倒下砸到了硯臺，里面的墨汁飛濺了一桌。務(wù)觀在桌上正好鋪了一張雪白的宣紙，還沒寫一個字，紙上已經(jīng)被毛手毛腳的我弄臟了幾大塊。我大驚失色，一著急忙去掀起宣紙，上面的墨汁順勢流淌下去，弄得更糟糕。
我倒吸一口涼氣，估計務(wù)觀的心比我還涼了半截。我很少寫字，也不知道這些宣紙的金貴，但我可以肯定它們都是務(wù)觀的心頭寶貝，平時收拾筆墨紙硯都是他親自來做，連洗毛筆的小事都從不交給別人，生怕下人手粗，弄壞了他的寶貝。
關(guān)于宣紙的品種我略有耳聞，南唐的李后主還曾經(jīng)自己監(jiān)督過造紙的工人們，稱他喜愛的那些宣紙為“細(xì)薄光潤，堅潔如玉”。
我竟然一進(jìn)書屋就弄臟了務(wù)觀的一張紙，還把整個筆架弄倒了，浪費了墨，也浪費了紙。
務(wù)觀站在旁邊，水云衫上好像被濺到了幾點墨痕。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等著務(wù)觀大罵我一頓。
此時說什么都不合適，只小聲跟他說了一句“對不起”。
這時候務(wù)觀并沒有生氣，盯著桌上的那張宣紙看了一會，忽而笑了起來，說道：“蕙仙真是神來一筆，你來瞧瞧這像什么？”
“神來一筆？”我好奇地走到書桌另一邊，看著紙上的污痕，東邊一團(tuán)，西邊一團(tuán)，墨暈染開了。
這像什么呀？不就是幾處臟兮兮的墨團(tuán)么？
“臨近秀蕓的生日，正愁我們下個月送她什么好呢，想來你可送她一些胭脂水粉和珠寶首飾，我卻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本來打算問問你的建議，現(xiàn)在你這無心的一筆灑落，我倒有個不錯的主意，不如我們合作一副賀壽潑墨圖送她。秀蕓對珠寶胭脂也并不感興趣，我知道她特別喜歡看字畫?！?p> “送給秀蕓的潑墨畫？”
我忍不住再看了看那張紙，還是沒看明白。
直到務(wù)觀指著墨團(tuán)一一講解后，我直夸務(wù)觀心思巧妙，居然能用那兩團(tuán)烏黑的墨跡作出圖畫。
他拿了一支極細(xì)的筆，“你且?guī)臀夷ツ?，待我畫給你看?！?p> 右下角的水痕添上兩筆，就成了一條小溪，上方不斷重復(fù)畫出松樹的影子，左邊大塊空白的地方可以留著畫瀑布，不一會兒，務(wù)觀的潑墨山水畫便大功告成了。
陸府中接下來有兩件大事情，除了王苑的生日，還有一件是二哥陸淞要迎娶新嫂子進(jìn)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