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自百花樓后緩駛而離。
李無卻早已不在香萱閣內(nèi)。
慕茹煙與陳寫本不用確認,卻還是聯(lián)袂而至,推開了那門。
那內(nèi)里的人兒,僅用眼神對著比親人還親的人笑了笑,便安靜離開了。
陳寫默然無語地褪下長衫,仔細地給她蓋好,才穿窗追去。
瓦檐閣間之外有些喧囂,兩只穿花蝴蝶卻是一藍一白,一前一后,忽緩忽急地安靜行于其中。
最終停在那巍峨門扉前。
陳寫望著其后那些金碧輝煌的飛檐亭角。
突然一嘆。
“都說婊子無情,我終是信了?!?p> 慕茹煙搖頭輕笑。
“婊子本就無情?!?p> 陳寫苦笑搖頭,隨她穿過那取代金戈鐵甲的鶯鶯燕燕,經(jīng)由不甚熟悉的道路林間,來到那被六宮環(huán)繞的三十六丈雄偉樓閣之前。
時值正午,亦春光明媚。
陳寫卻突然覺得有些冷。
冷得他屏住了呼吸,心跳也慢了兩拍。
雙眼中卻又燃著未名的火焰,抬頭看了過去,似要用那火焰,燃掉那映入視線之中,上燙紫金的物件。
“摘星閣?!?p> 陳寫發(fā)現(xiàn)那聲音有些嘶啞,聽來很是痛苦。
卻又透著興奮,無法言說,更抑止不住的興奮。
“摘星閣?!?p> 慕茹煙也念了一遍,聲音滿是顫抖。
是那夙愿將成,滿帶希冀,又帶著無法抹去的絕望的顫抖。
沉重的木門,安靜的打開。
那入內(nèi)的春光,照亮了一片雪。
純凈無瑕,無論哪個季節(jié),也理應(yīng)不該出現(xiàn)在人間,卻偏偏已然存在的,一片雪。
陳寫沒有意外。
慕茹煙沒有意外。
那片雪也沒有意外。
陳寫卻突然冷靜了下來,抬手屈指。
嗒嗒嗒
“進?!?p> 他這才跨過門檻,跪地而拜。
“徒兒給師傅請安?!?p> “嗯。起。”
“徒兒謝過師傅。”
一切仿若昨日。
她仍坐于桌旁,手中仍持書卷,視線卻已看了過去。
“今日如何?!?p> 今日便是今日。
“回師傅,極好?!?p> “便好?!?p> 陳寫起身,繼而,三拜九叩。
“徒兒,不肖。”
“尚記禮不可廢,不枉師徒一場,甚慰。允,亦不罰?!?p> 陳寫便不再言語,重重叩頭三下后起身肅立,寧心調(diào)息。
那視線也再未停留,移至剛好入內(nèi)的慕茹煙身上。
“帝王花,慕茹煙?!?p> “素仙,無名。”
“有,然無人知?!?p> “可否告知?”
素仙看了眼陳寫,眼中似有波瀾,又似如常。
“不與外人提?!?p> 慕茹煙這才盈盈一禮,卻是拳禮。
“幸會?!?p> 素仙這才放下手中書卷,同樣回禮。
“幸會?!?p> “得罪!”
話音甫落,慕茹煙已身似柳絮,似緩實急,朝素仙飄去。
看似筆直而去,卻又飄忽不定,其間羅衫輕揚,盡顯其絕代風(fēng)華。
素仙亦點頭。
“飄花六璇,著實不凡?!?p> 語畢,兩女已近乎咫尺。
那羅衫之下,更是已殺機迸發(fā)。
素仙卻仍有余暇抬眼一望,方將先前放下的素手重抬,纖纖玉指似動非動,亦是似緩實急,更是后發(fā)先至。而那五指起初宛若并行,似有泰山壓頂之勢,卻又終余食指,在兩人那可謂咫尺之中的咫尺中心,如浮萍輕鴻,很是隨意地輕點而去。
雖終歸落空,然已如畫龍點睛,已然足夠。
慕茹煙如柳絮而去,亦如柳絮而歸。
帶著兩片如落霞般的嫣紅。
落于原位后,慕茹煙含笑搖頭。
“果然厲害?!?p> 說著自袖中取出一方羅帕,掩住朱唇,卻尚有數(shù)點梅花,落在她胸前。
慕茹煙仔細擦了很久,直至那方羅帕已無法再用,才將其收回袖中,再度搖頭,卻已是苦笑。
“我敗了?!?p> 素仙這才將手收回,微微點頭。
“你敗了。”
然在她這‘?dāng) 钟跈汛捷p吐時,那道如驚雷一閃,卻是比那應(yīng)至之聲更快的身影,已去到她面前。
自然是陳寫。
他那左手,亦如霹靂閃電而去,最終也如先前一般,僅余食指,卻是更快!
比那閃電更快!
慕茹煙甚至沒有看清。
素仙卻已看清。
更已在'了'字尚未落下時,再度點出了先前那一指。
仍是似緩實急,似重似輕。
兩指指尖即將相交之際,時間也似停止。
然慕茹煙卻仍是呼吸急促,冷汗直冒。
江湖有言:素仙玉手,摘落星辰。
亦傳這絕技僅有兩式:一名摘星;二曰落辰。
摘星破盡天下拳掌,落辰盡破天下兵器。
但無人得見,亦無人可信。
她不由想起自己說過的那句話。
鼎燃盛世,亦終如雪。
而江湖的更迭,比朝代更迭要快,某些時候,比季節(jié)更迭更快。
甚至在某些情況下,僅需朝夕,便已完成。
畢竟一個人可是江湖,兩個人亦是江湖,三個人,同樣如此。
然江湖,屬于每一個人。
因此天下武學(xué),確實多如繁星。
僅憑兩式便言破盡,莫說無人得見,便是見了,恐怕只會覺得可笑。
可慕茹煙此刻終是明白,并非無人得見,而是見者已逝,或許自己也要步這后塵。而此刻得見的她,更是已信,也笑不出來。
因這摘星兩式在她看來,確能將這世間繁星盡數(shù)摘落。
僅憑這思酌之間,她似已看清那兩根看似不動的手指,完成了無以計數(shù)且絕無重復(fù)的險惡交鋒,便知這現(xiàn)世無任何一門所謂的‘絕學(xué)’,能夠望其項背。
當(dāng)她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冷汗,衣衫盡濕時,也已明白自己在那險些心神失守,陷入那無論是好奇還是特意,但凡欲探知那絕技之謎時,便必回陷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邊緣走了一遭。
并非慕茹煙自行脫離了這個狀態(tài)。
而是這兩根手指的主人,打破了這個狀態(tài)。
準(zhǔn)確來說,是陳寫。
連素仙也想不到,居然是陳寫。
也更沒想到,居然是用這絕技的總決。
平凡無奇的總決。
以不變,應(yīng)萬變。
說來簡單,卻又談何容易。
人心復(fù)雜,武功便也隨之復(fù)雜。
但陳寫這次真的做到了。
四指并攏,指尖內(nèi)屈,大拇指第一指節(jié)垂直壓至食、中二指中節(jié)之上,拳面平,握拳緊。
平拳,直刺。
沒有任何招法。
僅是平凡無奇的握拳,僅是平凡無奇的直刺。
這世上再找不出比這更平凡無奇的拳法。
連三歲孩童打架時,都會這招。
只是沒有這么標(biāo)準(zhǔn),也做不到如陳寫現(xiàn)下一般,將渾身的精氣神,全都灌注在這一拳之上。
素仙也未曾做到過。
所以她終是動容,不知該如何化解這一招,也不知如何接下這一招。
她甚至找不出避讓的方法。
所以。
她只能承受。
那拳不偏不倚,擊于膻中之上。
素仙垂首而視。
也不知看了那拳多久,一抹宛如照亮這世間的笑意,突兀卻又自然地于那唇角之上浮現(xiàn)。
“好。好。好。”
她素來不是話多的人,哪怕在教導(dǎo)眼前的陳寫時,能夠一次說完的話,絕對會分十次。
她素來也不是會重復(fù)一句話的人,如果會重復(fù),也必然隔了十天半月,且僅是一個字。
也絕對是必要的那個字。
然而這次,她卻連說了三聲‘好’字。
也不知是開心,還是憤怒。
“確實極好!”
看來是前者。
因為她素來還是一個面無表情,語氣也沒有表情的人,更是一個女人,極美的女人。
極美的女人,笑起來自然也是極美的,語氣帶笑,自然也會動聽的,然而這極美的笑容與動聽的聲音,卻至今為止,的確無人得見。
而這一切,都在今天,被陳寫這一拳,這看似平凡無奇,也只有平凡無奇的一拳。
通通打破了。
慕茹煙驚訝得合不攏嘴。
“我敗了?!?p> 卻對這聲心悅誠服的認輸,感到平淡無奇。
仿佛這一切是如此理所當(dāng)然。
然而當(dāng)陳寫抬起視線,由衷地對素仙那笑容與語氣表露開心時,卻也張嘴噴出一口鮮血,染紅了那襲純凈無暇的白衣。
素仙卻毫不在意,將即將倒下的陳寫攬進懷中。
陳寫眼神黯淡,勉力吐出了一句話。
“是……徒兒敗了。”
他終歸未能下手。
素仙最為明白,那灌注了所有的精氣神,可謂已能貫穿一切的一拳,在即將擊中自己最強,亦是最弱的一點時,卻如曇花一現(xiàn)般煙消云散。
結(jié)果便是,陳寫最終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一拳,是升華為‘平凡無奇’,卻又最終只剩平凡無奇,更是連平凡無奇都稱不上的一拳。
結(jié)局自然是陳寫反被震傷。
“勝了便是勝了,敗了亦是敗了?!?p> 素仙嘴邊一直掛著那極美的笑容。
“更別說,作為我曾經(jīng)的徒兒,你想死都難?!?p> 被逼著吞下一枚散發(fā)著清香的藥丸后,陳寫只好露出一抹無奈的苦笑作為回答。
慕茹煙也不知該對這場面做出怎樣的評價,但她心中卻也是感到欣喜的。
然而卻有人不解風(fēng)情。
啪!啪!啪!
“妙極!極妙!真是令人,嘆為觀止?!?p> 那掌聲清脆響亮,那聲音清脆動聽。
都來自那階梯之上。
三人一同看去,反應(yīng)各不相同。
“陳星羅?!?p> “樓主!”
“陳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