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來到一處廢棄的廠房邊,在殘垣斷壁旁相對而坐,沒有燈光,朦朧的月色把彼此的身影暈出昏暗的輪廓,初冬的季節(jié),荒涼的景象里樹葉干澀的沙沙聲撒播著絲絲寒意。
“冷不冷?”張博文關(guān)切地問。
麥子芊搖了搖頭。她看不清張博文的表情,可是模糊的視線突然讓她膽戰(zhàn)心驚,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來到這樣一人跡罕至的地方,似乎與某些故事里的情景不謀而合,不會是自投羅網(wǎng)吧?
“給你衣服穿!”說著張博文站起來就脫外套。
“不用,不用!我一點不冷!”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立在麥子芊面前,她毫不慌亂是不可能的。
“好吧?!钡人匦伦聛頃r,麥子芊準(zhǔn)備速戰(zhàn)速決。
“張博文,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可是我真的不需要,聽說你在爭分奪秒地備考,這樣浪費時間很不應(yīng)該,況且也會讓我內(nèi)心很不安?!?p> “沒事,我從大二就開始準(zhǔn)備,即便現(xiàn)在去考也沒問題,而且勞逸結(jié)合才是最好的學(xué)習(xí)方式?!彼孟癯芍裨谛赜志渚湓诶聿缓梅瘩g。
“有人要誤會的!”麥子芊不敢指名道姓,如果傳到她的耳朵里,后果難以想象。
“嘴巴長在別人那兒,你管得了嗎?”他倒是風(fēng)輕云淡,瀟灑坦蕩。
“你和鐘未然是老鄉(xiāng)?”麥子芊旁敲側(cè)擊,試探虛實。
“是啊,你才知道?嘿嘿。”麥子芊看到他低頭在笑,有些莫名其妙。
“怎么啦?”
“去年校運時你們班女生有沒有去籃球館為韓雪峰加油助陣?”
“去了呀,他邀請我們?nèi)サ?,給每人一袋‘大白兔’,你怎么知道?鐘未然告訴你的?”
“不是,我們是對手,當(dāng)時你叫得最起勁,不免多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你和鐘未然在一起,自然知道你們是一個班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籃球比賽,真的驚心動魄,非常精彩?!丙溩榆穼δ莻€激動人心的場面記憶猶新,但對張博文沒有一點印象,可是距離正在無形中慢慢拉近。
“后來發(fā)現(xiàn)你還在餐廳里打工就向鐘未然打聽到了你的名字,但一直沒敢和你說話,直到那天我們?nèi)齻€碰見你。”
“原來你早就知道我?”
“你很特別,關(guān)注度很高?!?p> “是嗎?”麥子芊心想大概正如萬樹開所說,自己灰頭土臉的樣子有些扎眼吧。
“鐘未然……”麥子芊仍心有余悸,對這個名字不寒而栗。
“我對你說過了,她是我的老鄉(xiāng),僅此而已再無其他成分!”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咱們各有各的路,不一定同行?!睆埐┪脑绞墙忉?,麥子芊越是急于劃清界限,幸虧夜色漸濃看不到她的臉紅,只見她在揉搓自己的膝蓋。
“還沒好?”
“不是,好了?!丙溩榆氛Z無倫次,畢竟難得碰上一個對自己如此體貼入微的男士,她不甘心也不忍心說些冰冷透骨的話,但一想起鐘未然那怒不可遏的面目,她不得不狠下心來。
“張博文!別和我一道走了!”麥子芊猛地站起來,借著同一股力氣終于把話說出了口。
“不喜歡我?討厭我?”張博文的聲音像風(fēng)中的樹葉搖擺不定。
“不是,不是,我們還做朋友,離得遠點的那種?!丙溩榆氛f得不明不白,張博文聽得似懂非懂。
“往后,天氣越來越冷,晚上路上幾乎沒人,你放學(xué)時咱一道走,其余時間即使見面咱也裝作不認(rèn)識,行不行?”明明是出手相助卻顯得卑躬屈膝,感情這東西真是毫無道理。
麥子芊想了想說:“行,就這么定了,但是別告訴鐘未然,還有——我先進校門,你晚點再進。”
“ok,一言為定!”協(xié)議已經(jīng)達成,他們往學(xué)校騎行。
此后,張博文一絲不茍地遵守著諾言,麥子芊一如既往地把生活、工作和學(xué)業(yè)安排得井然有序。
臨近元旦的時候,麥子芊收到了嫂子鄧嫚發(fā)來的短信:“子芊,我和你哥離婚了,現(xiàn)在去外地打工,春節(jié)也不會回來,麻煩你多照顧壯壯!”突如其來的消息令麥子芊惶恐不安。她立刻給麥子青打了電話:“喂,哥,你和嫂子怎么啦?”
“她告訴你了?我們離婚了,她對我現(xiàn)在的樣子越來越接受不了,先是發(fā)牢騷抱怨,后又發(fā)脾氣指責(zé),陰晴不定,捉摸不透?!?p> “你們該好好談?wù)?。?p> “談了,她說我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初能給她夢想和快樂的麥子青了,我已經(jīng)實現(xiàn)不了在城里安家落戶的承諾了,她不甘心一輩子被困在雞鴨鵝圈里,與粘著糞便的各種蛋打交道,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令她抓狂。反反復(fù)復(fù)想了兩天兩夜,的確,以我的現(xiàn)狀無法完成送給她的美好理想,無法給予她想要的生活,所以我提出了離婚,對!是我提的,這樣她可以免背拋夫棄子的罵名。她哭了,但她同意了。昨天辦完的手續(xù),今天就跟著她表姐走了,想必此前商量好的。還沒告訴咱爸咱媽,我會好好向他們解釋。”
“你和壯壯怎么樣?”
“挺好呀,我甚至覺得自己很偉大,哈哈?!笨酀男β暳铥溩榆繁亲右凰岵铧c落淚?!皼]事,放心吧,不用拖累她、沒了思想包袱反而更加輕松自如,我會照料好家里的一切。”事實證明他沒有食言,兩年后便把雞鴨鵝交給父母打理,自己帶著壯壯不僅在鎮(zhèn)上開了門店,而且還和朋友合伙做起了二手車買賣,憑著驚人的自學(xué)能力,精準(zhǔn)的判斷力以及待人接物的真誠態(tài)度,不僅把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而且贏得了因丈夫飛黃騰達而被拋棄的朋友的妹妹的青睞,知根知底所以毫不猶豫地走在了一起。這是后話。在此之前麥子芊卻經(jīng)歷了一場痛徹心扉的蛻變,左右了她此后的人生走向。
2013年的寒假還剩最后幾天,麥子芊跟著哥哥撈了幾筐水藻——鴨鵝特別喜歡吃,而且蛋黃的顏色黃里泛紅又沙又香。然后把清理出的糞便攤在大門外的水泥路邊晾曬,有人定期上門收購——是蘑菇種植的基質(zhì)材料。接著再洗衣服,于計紅為了省電,只要不是床上用品,禁止使用洗衣機。還好從地下打出的水是溫暖的,手泡在里面只要不拿出來就很舒服。壯壯對姑姑更加親近,幾乎不離左右。直到麥子青叫他去給小兔喂白菜他才興高采烈蹦蹦跳跳著離開。
晚上,壯壯已經(jīng)熟睡,麥子芊背靠著衣柜,裹著厚厚的棉被,就著房梁上垂下的燈泡散發(fā)的昏暗的光亮看書。被衣柜隔開的是堂屋,堂屋的另一側(cè)被五斗櫥隔開的空間里住著她的父母,中間沒有墻和門,氣息自然流通。
“沒睡呢?”媽媽突然進來令她頗感意外。
“沒呢媽,天還早,你們沒看電視?”爸爸麥有生罕見地坐在南墻窗戶下,手拿一支香煙翻來覆去地轉(zhuǎn)動。他因為早晨起床經(jīng)??人?,加上于計紅聞到煙味就氣喘,早在兩年前就成功戒掉了,每次蓋房子的主家送的煙都拿到商店低價換成現(xiàn)金,所以今天的舉動異乎尋常。
“怎么了?”麥子芊不由地坐直了身體,冷風(fēng)見縫插針,肆虐地侵襲著后背,她連忙把棉襖披在身上。
于計紅似乎還在猶豫,她看了看麥有生又看了看壯壯,麥有生心領(lǐng)神會趕緊走過來,于計紅把壯壯用被子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遞到他懷里,他接過來,放到了自己的床上。
麥子芊詫異地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如墜云霧不知所以,她知道將有事情發(fā)生,而且看樣子不像好事,所以坐臥不寧。
“子芊,”于計紅開口了,“子芊,這么多年,我和你爸對你怎么樣?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撫養(yǎng)大,沒餓著,沒凍著吧?條件不好也省吃儉用供你上了大學(xué),再生氣也沒動過你一根手指頭,再累也舍不得讓你干活,對吧?”
“嗯。”麥子芊使勁地點頭,媽媽的話令她惶恐不安,心跳加劇,感覺身上在冒汗。
“如今家里有難,你不能坐視不管!”聽到這些話麥子芊有些茫然,自己已經(jīng)自給自足了,甚至春節(jié)時還向家里交了三百元。
“您想讓我怎么做?”
“嫁給你哥哥!”
猶如當(dāng)頭一棒,麥子芊愣了好幾秒,這樣愚蠢的想法令她哭笑不得,她把棉襖拿掉向前挪了挪,拉著于計紅的手說:“媽,這怎么可能,哪有妹妹嫁哥哥的?!您放心,我會幫著照顧這個家,哥哥也一定會找個好嫂子的?!?p> “怎么不能嫁?!他又不是你親哥!戲文里師兄娶師妹,義妹嫁義哥的多了去了!”
“您說什么呀,媽?”麥子芊仍然云山霧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說,子青不是你親哥!我也不是你親媽!”于計紅的突然大聲把麥子芊嚇了一跳。
“媽,您到底要干什么?”麥子芊搖著于計紅的手哭了起來。她不敢相信媽媽為了達到目的竟然說出這樣荒誕不經(jīng)的話。
“是真的,”于計紅變得溫柔起來,她不無憐愛地揉搓著麥子芊與同齡人相比略顯粗糙的手說,“那是九一年農(nóng)歷十月二十,天寒地凍,你姑姑的婆婆去世了,天剛蒙蒙亮我和你爸就去幫忙,走到半路上看見路邊扔著個包裹,近前一看是個剛出生的孩子,已經(jīng)凍得小臉鐵青,快要斷氣的樣子,我連忙抱起來,你爸趕緊揣在懷里,那時候計劃生育很緊,扔女孩的大有人在。我們等了一會不見人來,就帶著她回了家,又喂米湯又喂奶粉,好長時間才緩過神來。后來又找人上了戶口,取名麥子芊。我們一直保守著秘密,不僅救了你的命,還把你當(dāng)親閨女一樣對待,供吃供穿養(yǎng)育了這么多年,是不是到了該報答的時候了?”于計紅把二十一年的光陰講得如行云流水,麥子芊卻聽得毛骨悚然,剛開始她以為是別人家的孩子,聽得很入迷,可是從哪一句突然就轉(zhuǎn)到了自己身上?這是什么劇情?什么邏輯?她轉(zhuǎn)臉伸頭試圖越過柜子的邊沿尋找爸爸的身影,可是沒有,她想喊,但她明白他一直就在屋里一字一句都聽得見,他剛才的舉動已經(jīng)為于計紅作了證明,而且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
麥子芊把手縮進了被子里,弓著身體低著頭,眼前被套上印著的牡丹花已經(jīng)模糊,豆大的淚珠暈開了紋路。于計紅遞來了一條毛巾,前所未有的體貼是為之后的計劃打基礎(chǔ)。
“你哥的人品不用我說,壯壯一直把你當(dāng)媽,你們先把婚結(jié)了,畢業(yè)后你在城里上班,等站穩(wěn)了腳跟再來接他爺倆,咱們做永不分開的一家人,多好??!”
麥子芊沒有看見于計紅眼前徐徐展開的美麗無比的畫面,浮現(xiàn)著的心滿意足的笑臉。
“別說了媽,別說了!”麥子芊像待宰的羔羊一樣苦苦哀求著,把整個身體埋進了被子里,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孩子,還委屈你了?!哪一點對不起你?!”在她看來,他們一家對麥子芊恩重如山,又沒讓她拿命來償還,如今知道了身世,即便自己不提及,麥子芊也應(yīng)該主動承擔(dān),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怎么就好像逼著她似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麥有生向她擺了擺手說:“這么突然一說,放誰身上一時也轉(zhuǎn)不過彎來,讓孩子好好想想吧。”
“行!”于計紅隔著被子拍了拍麥子芊說:“你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等你想通了再去登記。”她站起來,拉滅了電燈,走了出去。
麥子芊什么都記不起,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哭泣,她多么希望能把心肝肺連同救命之恩、養(yǎng)育之恩都哭出來還給他們!她渴望無邊的黑夜把自己吞噬、帶走,永遠都不要回來,哪怕灰飛煙滅也好。她恨那對生了她又迫不及待地把她拋棄的父母,連找個溫暖點地方的耐心都沒有。她甚至抱怨懶惰的野狗錯過了一頓美味的早餐。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心情漸漸平靜,聽見了老鼠窸窸窣窣地穿行和灰貓嗚嗚的警告,以及自己卑微的喘息聲,空氣像是凝結(jié)成了固體,滿滿的都是愁緒。她回想著于計紅說的每一句話,字字穿心。她的確應(yīng)該報恩,但絕不能以這種方式。既然之前命運沒有給予她選擇的機會,但她已經(jīng)有了堅實的翅膀,不能坐以待斃,束手就擒,被動地接受別人安排的方向。她要按照自己的意愿飛翔,哪怕頭破血流,哪怕粉身碎骨。她咬緊牙關(guān),握緊拳頭,在燥熱的被子里啟動了匝道的按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