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似乎有千斤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掀掉了一層但沒有起床,陳舊的木門會通風報信暴露她的行蹤,她不愿意用“逃”這個字來書寫人生,她要正大光明地離開。
晨曦的光亮慢慢由弱變強,屋頂?shù)奶J葦把子和水泥棒漸漸由模糊變作清晰,她自己由海底浮出水面露出形跡,黑夜像潮水般退去,抓不著又留不住,深奧而又神奇。當她聽到淺淡的腳步聲時閉上了眼睛,她猜想有人探頭向這邊張望。然后她聽到了門板開合的聲音。他們通常起得很早,但今天沒有叫她。
麥子芊起床了,她悄悄收拾好了行裝,背起了唯一的背包,可她并沒有徑直離開,而是站在了廚房門口,于計紅正在刷鍋準備做早飯。
“我走了?!丙溩榆放ν萄手鴾I水,不露出一絲傷心。
“你,你怎么能走呢?!”于計紅幾乎是跑著出來,抓住麥子芊的包,一迭連聲地喊著麥有生:“子芊要走了,你出來說句話呀!”
麥有生從院子東南角的廁所里出來,一邊還系著褲腰帶?!白榆?,怎么提前了呢?”他的明知故問令麥子芊悲憤不已,但她主意已定不能更改,“我想早點回去準備功課,而且家教的孩子面臨中考,我要提前給她上課?!丙溩榆返穆曇粝癖凰轄€的麻繩一樣粗劣不堪。
“事還沒辦,怎么能說走就走呢?!”于計紅仍然抓著不放手。
麥有生望著女兒蓬亂的頭發(fā)、紅腫的眼睛、憔悴的面容,嗓子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樣幾乎哽咽著說:“孩子,梳洗一下,吃了飯再走吧?!?p> 于計紅驚愕地看著麥有生,“子青他爸!”一聲獅子吼,一聲若明若暗的提醒,沒有讓麥有生清醒。他竟然怒氣沖沖地對于計紅說:“松手!日子還長,讓她回去好好想想!”
“這不明擺著的嗎,有什么好想的,她走了,萬一……”
“子芊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你就讓她走吧?!丙溣猩斦姘l(fā)起脾氣來也是地動山搖的,于計紅只能無奈地松開。
“爸,我走了?!丙溩榆奉^也不回地出了家門。似乎天公故意渲染這悲愴的氣氛,零星的雪花開始無聲地飄落,她把棉襖上的帽子扣到了頭上,手不停地擦拭奔涌而出的淚水。她低著頭走得很快,她害怕碰見任何一個人,熟悉的、陌生的、哪怕是一條狗都會令她感覺無地自容。
等車的人真不少,外出打工者和送行的家人依依話別,麥子芊站得遠遠地。等汽車來了,人都上完了才緊走幾步到最后的角落里坐下,望著漸漸遠去的村莊她淚流不止。
一下汽車,她感覺到餓了,于是先去刷了牙洗了臉,然后在路邊買了三個菜包子。電話鈴響了,是麥子青,她選擇無視,此時那個相依相存的家所帶給她的溫度還不如手里的包子。
雪花好像也吃飽了變得碩大而稠密,迷失了方向般揚揚灑灑隨風亂舞。川流不息的車陣,熙熙攘攘的人流,參差不齊的高樓大廈,琳瑯滿目的店鋪招牌都在漸濃的雪影中變得潮濕、雜亂和骯臟。
坐在公交車里的麥子芊收到了一條短信,仍然是麥子青的,她不由自主地打開了:
“子芊,怎么走得這么急?昨天也沒聽你提起,本打算今天帶你到鎮(zhèn)上買點東西的。媽媽的臉色很難看,她的脾氣不好別跟她計較,記著,哥哥可是永遠站在你這邊的!”
麥子芊淚跡未干的眼眶再一次波濤洶涌,麥子青對她的身世不可能一無所知,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是真的對媽媽的想法毫不知情還是默許的贊同?她不得而知,所以痛苦不已。雪花像撲火的飛蛾一樣拍打在車窗上,又很快融化成破碎的水滴滑落,變幻著的形態(tài)猶如她的身份一樣只在轉瞬間。
已經有學生在陸續(xù)返校,麥子芊推開宿舍的門,第一眼就看見坐在桌邊的鐘未然。
“你怎么來了?”她打量著麥子芊,像警察在審視罪犯尋找蛛絲馬跡的疑點。
麥子芊心想:“我怎么不能來?”但嘴里卻說:“家教的小孩已經開學了,耽誤不得?!彼f的是實情。麥子芊把書包放下,坐在了自己的床上。
“你們約定好的吧?”鐘未然的目光惡狠狠地追隨著麥子芊的一舉一動,眉間皺成一團絨線球,嘴唇緊閉像一座山峰。
“誰呀?”麥子芊眼前突然一亮,臉上綻開了一朵花,她需要溫暖,需要朋友,連冷言冷語的鐘未然她也需要,她首先望向上鋪同桌的床,然后依次是其他三位,但都沒有回來的痕跡。她失望地打開書包收拾東西,她已經明白鐘未然口中所指,一定是張博文也回來了,并且可能和她一起。麥子芊沒有興趣猜測他們的關系到底發(fā)展到了何種地步,只要自己不做無謂的犧牲品就好。麥子芊的真實表現(xiàn)讓鐘未然吃了定心丸,她轉過頭去繼續(xù)看書。
麥子芊打了一壺熱水,買了幾包泡面回來,然后脫衣上床,蒙上被子呼呼大睡。
第二天一早她便騎上自行車,迎著寒風,精神煥發(fā)地穿行在市區(qū)的馬路上。她必須盡快地開始工作,食堂要等到學生來齊才需要幫手,家教雖然提前了,但麥子芊決定這兩次不收錢能解決晚飯就行,而她無論如何也不允許自己輕易減少銀行卡里少得可憐的數(shù)字,所以即便不能保證每天都有盈余,但至少保持收支平衡。因而目光所及連個角落都不愿放過。終于她在一個人流比較集中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端倪。那人帽子、口罩、圍巾一應俱全,只露出一雙眼睛,麥子芊看不出年齡,只能判斷出是個女人。她省去了稱謂:“你好,請問你們還需要人手嗎?”
那人上下打量著麥子芊問:“學生吧?”麥子芊點了點頭。
“應該要,你等著,我問問?!闭f完把一疊宣傳單遞到麥子芊手里并叮嚀道:“別靠醫(yī)院門口太近,這里的保安看得緊。”然后拐到旁邊去打電話請示。麥子芊曾經發(fā)放過購房傳單,知道行內慣例,介紹人是要抽取人頭費的,但工資每日一結不會拖欠。
她大致瀏覽了一下傳單的內容,上面介紹的是某種神奇良藥,不僅對各種疑難雜癥都有療效,而且能有效地殺死癌細胞;不僅清晰地印著發(fā)明人的照片和獲得的各種頭銜以及多個所謂權威組織認可的證書,而且還列舉了十數(shù)個成功救治病人的案例,圖文并茂很有說服力。
“行了,東邊路口的人這兩天有事來不了,你去那吧,有人給你送單子,四十塊一天?!蹦侨溯p車熟路,一看就是老江湖。
“這上面寫得都是真的嗎?”麥子芊知道多此一舉仍忍不住要問,內心很矛盾。
“你管它是真是假!咱又不強迫人買,連話也不用說,只負責交到他們手里,讓他們自己判斷好了。”
“我不做!”麥子芊把傳單交回到她手上,不敢回頭看那雙充滿鄙夷的眼睛,騎上自行車,快速離開了。
受此啟發(fā)麥子芊來到一所小學校門口,果然這里聚集著形形色色的傳單,書法班、寫作班、奧數(shù)班、英語班、美術、音樂、跆拳道等等,五花八門,包羅萬象,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人家做不到的,地上散落著五光十色的紙片,不斷有人向家長的車籃里塞,向汽車的門上、雨刮器上插,麥子芊很快就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傍晚放學的時候場面更加壯觀,校門兩側依次排開,每個學生出來都會很配合地張開雙手接收紛至沓來的各色傳單,厚厚的一疊或者拿回家慢慢選擇或者當廢紙賣掉,也有的直接扔進垃圾桶,但是麥子芊能得到三十元的報酬。
晚上從董阿姨家回來,在上坡處碰見一個走路歪歪扭扭的醉漢,指著她喊:“下來!聊聊天!”麥子芊嚇得膽戰(zhàn)心驚,拼命使勁蹬,幸好那人沒有實際行動。麥子芊已是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冷風跟著呼吸進入嗓子口,令她咳嗽不止。她懷念張博文的陪伴,雖然他能否繼續(xù)尚未可知,但在過往的日子里那份恬淡和心安不知不覺已養(yǎng)成習慣。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害怕孤單,害怕寂靜,害怕被拋棄在連星月都逃避的寒風里。
終于葛玲玲回來了,同桌回來了,宿舍里又恢復了往日的歡聲笑語。春節(jié)的油水太充足把每個人都滋養(yǎng)得紅光滿面,厚厚的棉衣根本看不出里面包裹著優(yōu)美的身段,她環(huán)顧著這些可親可愛的同伴,感覺每個人都在別人的生命里扮演著階段性的角色,必不可少又不可替代,誰都不是無緣無故的出現(xiàn),包括鐘未然包括生了她又無情拋棄了她的母親。她在日記里寫道:“自己二十二歲的年紀,不經意間竟有了四十不惑的心態(tài),莫名其妙的感悟是過早成熟的喜悅還是世事變遷的悲哀?”
在麥子芊第二次家教結束后走到樓下的時候,目光無需四處尋覓就已經如愿以償,張博文像往常一樣高大挺拔地站在自行車旁,鐘未然苦心積慮織成的玫瑰花圍巾并沒有套在他的脖子上。她毫無雕飾的歡喜是情不自禁的年少輕狂。
冷風拂面,呼出的熱氣幻化成細小的水珠在睫毛上頑皮又快樂地跳著舞。
麥子芊突然停下自行車滿懷期待地問張博文:“你愿意做我的哥哥嗎?”。盡管她相信麥子青對她還會一如既往,但經此一事有些東西會像他的手一樣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來,而他缺失的部分不由自主地寄托在了張博文的身上。
幸福從天而降,他毫不猶豫地答應道:“好啊,不!是太好了!那,我叫你芊芊行嗎?”
“行啊,這名字不錯,家里人叫我子芊,同學叫我麥子,你叫我芊芊,挺新鮮的,批準了?!彼麄兌紴楸舜碎g確定了關系而歡欣鼓舞。
張博文東張西望,二話不說跑到一家超市里、很快買了一個保溫杯出來遞給麥子芊,“這是哥哥給芊芊的禮物,請收下!”
麥子芊興奮得像個孩子一樣跳起來,其實她真的需要,看來他早就知道。
“謝謝!謝謝!我能給你什么呢?!”
“你已經給了呀!”
“什么?”麥子芊很吃驚。
“甜美的微笑!”他雙手向上張開,像憨厚的侍從托著“皇帝的新裝”。
“???這么廉價?!”她笑得更加毫無遮攔。
“不!是無價之寶!我希望天天都能看到。”他說得鄭重其事。
“不準跟妹妹開玩笑!”
“是,妹妹陛下!”張博文捂著肚子畢恭畢敬彎腰施禮的滑稽模樣逗得麥子芊大笑不止。有人寵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