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公主聞言呆了半晌,長嘆一口氣道:“妹妹心地善良,不愿傷及無辜??墒敲妹?,若如此細論你我如何在這世上自處?錢氏亦是前朝皇族,妹妹與我生下來便是踏著尸山血海躺在這人間富貴鄉(xiāng)中之人,天下百姓有多少與咱們沒仇?可父...皇上自天佑之變登上皇位以來,吏治尚算清明,百姓亦可算豐衣足食,未見有人反他。不消說你武林府自前朝始便是東南形勝,繁華如斯,錢家如今在武林府如何的受百姓擁戴!還有誰會提起數(shù)百年前,錢氏之祖黃袍加身之時,屠戮趙姓皇室之事?于宮闈之間,廟堂之上,這數(shù)十條性命實乃區(qū)區(qū)之數(shù),你若是自困其中,哪能有片刻的快樂呢?”
柔嘉公主見錢恣意仍是不說話,推了推無名,無名似是出了神,也呆呆地好一會兒才反應來,對錢恣意道:“錢小娘子之言,似乎是責怪在下害了那幾十個宮人的性命。”無名見錢恣意并不答話,便笑了笑,自顧自說了起來:“我瞧這句話卻是大大的錯了。令尊亦收到了我的紙箋,他可有殺了那滿臉皺紋的凌遲大總管亦或是快意軒外的宿衛(wèi)?可見那些無辜宮人不過是選錯了差事,偏生遇著皇帝老兒這才丟了性命。你不管管皇帝老兒反說這錯在我?我實在冤得很!”無名頓了一頓又道:“至于和親此事,其中另有別情。”
錢恣意聽到此處才又望向他二人。
無名見柔嘉公主向他點了點頭,便繼續(xù)說了下去:“你道那南疆巫王為何突然上表求娶真榮長公主?我恰有一位販藥的朋友,常年往來于南疆,因生意做得大,人又十分豪爽,結識了不少南疆的達官顯貴。一次酒宴中,一位宮中的朋友幾杯黃湯下肚后,便開始吹起牛來,說他知道宮中一樁大事。北朝有位貴人私下遣謀士到南疆為巫王籌謀求娶公主之事。”
柔嘉公主見錢恣意并無搭話的意思,便欣欣然與那無名一搭一唱起來:“哦?此貴人乃是何人?此人又為何盼著巫王來我朝求娶公主?”
無名挑了挑眉毛,擺出那瓦舍里說書先生的樣子,說道:“此人撥弄詭計,自然不會透露身份姓名,只是許下承諾,只要巫王在兩國交界之處做出些異動并向我朝送上婚書,自然有厚禮相送?!?p> 柔嘉公主故作驚訝道:“南疆雖不是禮儀之邦,也不若我朝繁華富庶,卻聽聞民風剽悍,那巫王畢竟還是一國之主,豈會接受此等要求?”
無名拿起了書案上的紙鎮(zhèn)拍了一拍,笑道:“卻說這世上之事,便是如此因緣際會。那南疆雖不是魚米之鄉(xiāng),但百姓桑種耕織也可以自給自足,從不將周邊諸國放在眼內,也未有蠶食侵略之心,只是誠心奉神。可偏生去年先澇后旱,又有了疫癥,如今也是饑餒遍地,餓殍橫野了。那謀士為表誠意,先奉上了五千擔大米?!?p> “五千旦大米?展露得起此等誠意之人可說是寥寥無幾?!比峒喂饔纸拥?。
“不錯,除開咱們富甲天下的錢人皇外,有能力有實力付得起如此代價的,不過兩股勢力?!睙o名邊說邊拿過一旁紫檀架上青白瓷盤里的三個枇杷,放在書案上。
“哦?愿聞其詳”柔嘉公主立于書案一側,沖錢恣意眨了眨眼睛。
“咳...咳...”無名清了清嗓子,指著一個大些的枇杷說:“這第一人乃是當今天子的二哥哥,賜封于天府道的安西王李瑭。”
“安西王?難道這圣上的二哥哥與圣上鬧了脾氣,是以要借這外族給咱們圣上下下臉面?”柔嘉公主裝腔問道。
“嗨,你這小娘子不過十七八的年紀,自然不知道,天佑之變時朝中許多文武官員都是站在安西王一邊,支持他登上大寶的,不過到底實力稍遜崔相與威武將軍一籌,只得屈居人下?,F(xiàn)時你去天府道地界瞧瞧,誰不知道那里是‘不知真龍帝,只知安西王’呀!不管皇上答應與不答應,安西王皆可從中獲利。答應了便是失了天下士子之心,若是不答應,那么兩國開戰(zhàn)之時,威武大將軍麾下的天麟軍必定半數(shù)而出,京師兵力空虛,安西王自然...”無名眨了眨眼,雖語未完,意卻已到。
“如此說來,這安西王是背后主謀?”柔嘉公主裝腔道。
“你再聽聽這第二位?!睙o名又指了指那中間那小一些的枇杷,道:“這第二位呢,便是咱們的國丈爺與國舅爺這外戚一黨啦。崔相十數(shù)次貴為科舉監(jiān)考,朝中門生無數(shù)。威武大將軍手握兵權,可以指揮調度數(shù)十萬天麟軍,不過五千石糧草,自然是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太子曾為公主出頭,恐怕公主早已被劃為太子一黨,若日后覓得貴婿,不失為太子登上大寶后的一大助力了?!?p> “你的意思室,國舅與國丈不希望太子登上大寶?”柔嘉公主作勢道。
“小生可不敢妄議此事,不過皇后生有二皇子三皇子,這國舅與國丈自然希望...呵呵呵...難免有些風聲?!睙o名眉毛一挑,神色曖昧地說道。
“你方才說兩股勢力,那么這第三人又是誰?”柔嘉公主拿過那只最小的枇杷,剝開皮咬了一口,皺起了眉頭道:“真酸哪!”
“這第三人嘛...”無名那兩條濃密的眉毛又是一挑,笑著說道:“正是你這個酸字點出了此人來?!币婂X恣意仍只是望著自己,無名摸了摸下巴道:“這女子的心事錢小娘子應該也略懂得一二,這第三人嘛便是當今的皇后?!?p> “怎么?皇后既是與父兄一黨,為何又將她分而論之?”柔嘉公主問道。
“崔相與威武大將軍行此事自然是為了權力,若此事是由皇后娘娘主導,那么為的便只是一個情字?!睙o名不知何時又拿回了柔嘉公主別在腰間的薔薇露,大大地灌了一口,繼續(xù)說道:“天佑之變,太子李璉忤逆犯上,逼宮弒父,為李相與威武大將軍勤王所殺。當今圣上,當時的皇三子李琰被崔相一黨推舉為新帝。當時的皇二子李瑭,如今的安西王雖生母王貴妃出身瑯琊王氏,又黨羽眾多,終因黨爭失敗所以退居封地天府道修生養(yǎng)息??墒悄菚r的皇四子李瑾,如今的湛王,當時與當今圣上一樣無甚實權,且母妃謝淑妃出身陳郡謝氏,身份高貴,繼承大統(tǒng)實在是更加名正言順,為何崔相支持了生母出身低微的三皇子呢?”無名拿起了一旁的團扇,半遮了面龐,大作女兒嬌憨之態(tài),吊著嗓子道:“爹爹,我今生只嫁李三郎,若是不成,我便剃了頭到慈航庵做姑子去!”
“唉,我的傻女兒,那李三郎有什么好的,咱們是堂堂正正的博陵崔氏,便是二皇子四皇子來求取你我尚且要思慮一番,他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現(xiàn)下不過是載浮載沉的一葉孤舟,何苦來哉!”柔嘉公主低沉著嗓音,邊說邊假裝捋了捋胡子。
“是了,便是因為敵不過女兒癡纏,崔相最終推舉了三皇子登上大寶,皇后對皇上的一片癡心真是天地可鑒呀!”無名放下團扇,又舉起手中的薔薇露,一旁的柔嘉公主摸了摸空蕩蕩的腰間,這才反應過來,一把奪下那酒囊,瞪了無名一眼。無名聳肩一笑,接著道:“這樣一個崔相捧在手心中長大的嬌娘子,既有了心愛之人,又怎肯與他人分享呢?許是她的真心感動了上蒼,自她進宮后,裴皇后便因病去世,她順理成章地被冊為繼后。后宮之中除了柔嘉公主這粗笨丫頭外,嘶...”柔嘉公主聽到此處狠狠掐了無名一記,無名揉了揉胳膊,笑著說道:“十數(shù)年間便只有她與同是天佑之變中功臣之后的楊惠妃誕下的四個皇嗣。楊惠妃的安平公主自小體弱多病,湯藥罐子里泡著長大,成不了什么氣候,兼之有隋國公這個外祖與她撐腰,便也不去糾纏。原本她并不把生母出身低微并不受寵的二公主放在眼中,可惜這二公主年歲越大長得越像皇上,而她的真榮公主卻長得與她自己更為肖似,二皇子三皇子則長得極像外祖。她堂堂博陵崔氏之女與她弘農楊氏分一個丈夫便也罷了,卻連一個宮婢也可以誕下所愛之人的骨肉,她每每見到咱們這柔嘉公主必定心生不快,因此務必要將這眼中釘肉中刺驅離京城,還必得要你走得極不如意,這才可抵過她的傷心難過!”
錢恣意面上雖仍是淡淡的,眼中卻忍不住露出一分不屑之意,說道:“宮闈秘事你又如何得知?”
無名摸了摸鼻子,倚著書案尋了一個舒適的坐姿,悠悠然地答道:“我只不過是個無聊的閑人,愛聽些家長里短,爭風吃醋的逸聞舊事。又或者誰家得了什么我眼饞的好東西,譬如極樂境中快意軒內那只錢小娘子日日更換時新花卉的豐肩梅瓶,其實便是錢小娘子你得意之作吧?”
錢恣意心下大駭,那只瓷瓶確是自己親手燒制,可是并不曾張揚,所知者不過數(shù)人而已,對無名先前所言又信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