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咚!”
“咚!”
“咚!”
三聲震天響把李淑儀從夢中驚醒,方才她做了一個噩夢,她站在一面鏡湖上,一眼望不到邊,周圍靜謐的可怕,一人立在她不遠(yuǎn)處,背剪著手。遽然,他回了頭,竟是一只碩大無比的眼睛!
李淑儀清了清嗓子,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小翠!小翠!”
喚了兩聲,并未有人前來,平日里一喚便來的死丫頭到底跑哪里去了,李淑儀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披好外衣下了床。
拉開門銷的一瞬間,一陣陰風(fēng)吹過,李淑儀心下一沉,“咯咯”的笑聲響起,李淑儀渾身發(fā)木,“咚”的一聲,門從外面被撞開,李淑儀嚇得退了幾步。
“你你你……是誰?”
那人著素人長衣,長衣已然拖到了地上,又黑又長的頭發(fā)蓋住了他的整張臉,伴隨著“噠—噠—噠——”的三聲響,那人揚起了腦袋。
“啊——”一聲尖叫響徹了整個夜空。
有榘鎮(zhèn)。
秦羽剛踏入有榘鎮(zhèn)便愣在原地,看來最近這里也出了些事。
與一般城鎮(zhèn)相較無甚區(qū)別,來來往往的鎮(zhèn)民,擺攤吆喝的小販,以及閑來無事托著腦袋打著盹的雜貨鋪老板。
唯一不同的便是離鎮(zhèn)門最近的東北角處,那里放了一張床榻,榻上趴著一人,這么冷的天,暫不談他身上一塊絨毯都無,難不成還怕她被曬著?秦羽望了望他頭頂?shù)哪菈K展開來的革布,微蹙眉頭。
若無傍人在場,蒲山鬼總是會換一種聲音,秦羽略有反感,這人分明是看人下菜,所以當(dāng)那稚嫩的聲音響起時,秦羽頗為不適。
“咦?”
秦羽提步上前,那人本是垂著腦袋,看到來人,連忙昂了起來,秦羽的眼里劃過一絲驚異。
那是一張簡單的臉,簡單到何程度呢,巨大的臉上只嵌著一只眼,像杏仁似的倒立在正中間,幾要覆著整張臉,白皙的臉蛋無任何傷痕,她的嘴唇翕合,咿咿呀呀了半天,將手里的像是鳥雀的羽毛遞了過來,骨節(jié)分明的左手與她肥胖的身軀格格不入。她就像案板上的一大坨肉,任人宰割。
在秦羽微怔之時,蒲山鬼卻眼疾手快,一把搶了過去,左右檢查了番,“這是何物?”
她卻“嗷嗷”的叫了兩聲,片刻后,獨眼里噙滿了淚花,然后又如方才般,死尸般的挺著了。
蒲山鬼捏著羽毛的手一頓,扔也不是,還也不是。
秦羽叫住一旁經(jīng)過的男子,男子搖搖頭,只道是李家的大閨女受了什么咒,成了獨眼,身上還長滿了羽毛,自愿接她給的羽毛就減一分罪孽,就會掉一根羽毛,鄰里鄉(xiāng)親的雖然覺得她這張臉可怖,方法這么荒唐,但都接了,可卻不起任何作用,這一晃都幾月過去了,那羽毛卻越長越多了,哎,兩個閨女,一個這樣,另一個那樣,真是可憐??!
“先生為何一直跟著在下?”
蒲山鬼嘿嘿樂了起來,“本人幫你在鄺達(dá)面前求了情,這人情你不還是欠著,我當(dāng)然要找時機討回來。”
秦羽淺笑,“那日在下毒發(fā),倒讓先生占了便宜。”
“欸,別這么說,萬一你又發(fā)作,本人還可以幫襯著些?!?p> 秦羽收起笑容,安然的進(jìn)了鎮(zhèn),蒲山鬼依舊一步不落的跟著。
“賭鬼王二?嗐,他啊,郎君瞧見那邊的倒在河里的楊柳了嗎?河對岸就他家,”挑著擔(dān)子的男子扶好擔(dān)子,朝戴著兔子面具的蒲山鬼那瞥了一眼,“你們找他作甚?”
“哦,他上次欠我一些銀兩……”秦羽扯起謊來也是面不改色。
“嗐,也是了,”男子抓緊繩子,“你們趕緊去吧,去晚了可啥也沒有了?!?p> “這是何意?”
“嗐,二位有所不知,王家老大在白水城做人家的孌寵,前兩日忽的攜錢出逃,那鄺城主暴跳如雷,派人把他家砸了個稀巴爛,哎,可憐那臥病在床的大娘了……”
男子走的時候還是拼命搖著頭,“造孽?。 ?p> 秦羽的臉色有些沉重,王惲怎會如此糊涂。
“他不跑遲早一死,難不成公子認(rèn)為他就應(yīng)該這般逆來順受?”
秦羽瞇了瞇眼,“這樣的處理方式,太過草率。竊以為,不是王惲的作風(fēng)?!?p> 蒲山鬼扶了扶面具,發(fā)出吃吃的笑聲,“千帆閱盡,公子仍舊不改初心,殊不知人性這東西,有時候卻能讓你背后發(fā)涼,冷汗倏然而下?!?p> “先生今日換了只面具,想來也不想嚇到他人,先生倘若不是心善……”
蒲山鬼一把攫下兔子面具,露出了里面的青面獠牙,他直勾勾的看著秦羽,“哎,面具而已,勿要在意?!?p> 秦羽垂下眼皮,鎖了嘴,不是拍錯了馬屁,而是這人油鹽不進(jìn)。
王惲家雜亂不堪,鄺家人這一鬧,本就窮困的家庭更加的禍不單行,王家大娘仰在榻上獨自垂淚,絲毫不關(guān)心來人是誰。
鎮(zhèn)上趙大夫背著藥箱來的時候也是長吁短嘆,人是秦羽請來的,錢也是秦羽出的,趙大夫道不是錢不錢的事,王家大娘這病已入膏肓,恐怕熬不過這個冬天了,也就開了些調(diào)息順氣的方子,讓秦羽跟他去抓藥。
蒲山鬼將折斷的椅凳扶起,少了一條腿的凳子連放好都有些困難,蒲山鬼卻坐了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他淡漠的看著這一切,雙手展開搭在身后的桌沿,而后前前后后的蕩著。
甚是無趣。
他將靴子一蹬,不緊不慢的出了門。
東南邊的獨眼女子處圍了一圈的人,蒲山鬼生了興致,大步邁上前去。
同情不能當(dāng)飯吃,每個人都要生活,所以正常的應(yīng)該是他們方才來的時候,鎮(zhèn)民們習(xí)以為常,無人問津,而不是現(xiàn)在圍成了一個水泄不通。
“欸,你這人……”看到那兇狠的面具,男子立馬閉上嘴。
“欸,對不住對不住,讓一讓!”
等擠到最前面的時候,蒲山鬼終于看清了一切,一女子站在一旁,床榻邊掉了一地的羽毛,鎮(zhèn)民們交頭接耳,連稱神奇。
向一旁的女子打探,女子道,“趴著的那是李家的大閨女李淑儀,不知染了什么怪病,渾身長了鳥雀的毛,幾個月了都不見好,這姑娘一來,那雀毛掉了一地,該不會是神仙下凡吧!”女子朝那邊又瞥了兩眼。
“下凡?呵呵……”蒲山鬼白了女子一眼,這些個凡人,寄希望于神仙,真是愚昧又荒謬。
女子顯然看不到蒲山鬼的眼神,嘀咕了幾句便轉(zhuǎn)身走了。
“嗚嗚嗚……”李淑儀抬起了頭,血水從獨眼里汩汩流出。
“你不要哭啊,不要哭,發(fā)生什么事了,我可以幫你?!?p> 李淑儀不說話,依舊只是流著淚。
女子隨手拉了一個背著鋤頭的人,“大哥,大哥,她這是怎么了,你知道嗎?”
“就這一會兒工夫,你又認(rèn)了一門親?!?p> 大哥剛要回話便聽到這聲埋怨,鎖上嘴后挪到一旁。
人群自動分出一條路,來人蹙著眉頭,有些不悅。
“兄長!你來了!”女子的眼神忽的燁燁,驚喜之情躍然紙上。
“何事?”此人束發(fā)冠笄,著一藍(lán)白色錦貴華袍,領(lǐng)襟處用銀線繡的祥云栩栩如生,三尺寬的腰帶下還系著一塊乳白色玉玨,劍眉下的淡色眸子格外惹人注目,若秦羽是清冷型,那此人絕對是更招人稀罕的愉悅型。
春心蕩漾的女子們捂嘴偷笑,時不時的看向來人,寄希望于他能舍一點心思與他們,可來人眼里只映出了這女子的輪廓,無法分于其他。
女子被拉到他的身后,他與李淑儀對視了只一會兒,李淑儀便又哭了。
“別這樣,你嚇到她了。我無甚大礙?!?p> 他緊鎖的眉頭這才微微松開,道了聲“有事,跟我來”后,女子便跟著他走出了人群。
背影都快消失在路口,眾人也只得擺擺手散去,李淑儀又耷下胖碩的腦袋。
又一次失望了,算了,早已習(xí)慣。
蒲山鬼邁進(jìn)王家的時候,秦羽正擺正破爛不堪的屏風(fēng),見他進(jìn)來,眼皮隨意瞭了下,手中的活兒始終沒停。蒲山鬼也不惱,左腳踩在門框上,半個身子壓在左膝上,裝模作樣的嘆息。秦羽的脾性一向很好,遇到這種死皮賴臉的,只要不做搭理,他自然見好就收。
但是他顯然錯誤估計了他臉皮的厚度。
“哎……哎……哎……”
“你說你啊,細(xì)皮嫩肉的,做這些臟活累活作甚?”
“王家的事與你有何關(guān)系,難不成你倆真是兄弟?”
“要我說,現(xiàn)在就去賭場拿那個王家老二,這些事難不成不是他的事?”
“你都沒瞧見,進(jìn)鎮(zhèn)那地方那小娘子,就趴著那里一動不動的,獨眼的,嗯,對,我搶了她給你的羽毛,自然也算不得自愿了,難怪那女子會成功。”
秦羽頓了頓,回頭道,“有人解了咒?”
蒲山鬼一樂,嘻嘻,上鉤了。
“不算吧,掉了一堆羽毛下來,只是我看那兩人身份有些特殊,尤其那男子,樣貌絕對可排上等?!?p> 秦羽不再理他,忙活了好一會兒,接著還去廚下燒了一壺茶。
秦羽給王家大娘吃了些水,說了些安撫的話,而后提步離去。
蒲山鬼依舊不緊不慢的跟著,也不問他去哪,只是跟著。
日車已慢慢駕到斜西,李家人開始來拾掇,抬得抬,端得端,秦羽在一旁安靜的看著,繼而跟了上去,一路跟到李宅。
有榘鎮(zhèn)不大,從南走到北也就一個時辰,所以李宅這么大的在有榘鎮(zhèn)絕對算是大戶了。
秦羽拱拳施禮,望家仆們能行個方便,其中一家仆眼神一亮,此人不是白日里剛來的外鄉(xiāng)人嗎?
家仆讓秦羽在此地候著,三步并作兩步?jīng)]了影,俄頃,秦羽和蒲山鬼便被請進(jìn)了李宅。
剛踏入廳堂,秦羽微愣,忽的展開笑顏。
廳內(nèi)的人紛紛回了頭。
“是你?”沙啞的聲音響起,蒲山鬼指著副坐頭的的女子道。
“帝君,五弦姑娘,許久不見,近來可好?”
帝君蹙眉,略微不悅。
“原來幾位相識,小女有幾位相助,定能解困?!币磺羼抽L者起身來迎,秦羽與蒲山鬼依次入座。
蒲山鬼在秦羽端茶那一仄耳的功夫低聲道,“看這對良人,你儂我儂的,真是驚羨?!?p> 秦羽的笑容僵在嘴邊,微微頷首。
“不瞞各位,淑儀這病啊已三月有余,前兩日剛把婉儀從那殺千刀的強盜那帶回來,哎,家門不幸,這個不必細(xì)說。”
李淑儀自打那日夢到鬼敲門后便成了這副模樣,大夫都找了個遍,就是不見好轉(zhuǎn)。一名行走江湖的義士認(rèn)識位得道高人,李家人趕緊將高人尋來,而高人只是搖搖頭,李大小姐想來是得罪了鳥雀類一樣的邪祟,解鈴還得系鈴人,只能找到自愿去接大小姐善意的人,罪孽才會減輕,惡因才會有惡果,一切皆有定數(shù)。
這也便是為何五弦接了有效,旁人接了都無甚影響的原因了,他們都是有意去做,到底是否真心,這又難說了,有的百姓看了李淑儀就害怕,根本別提上前接羽毛了,哎,也是人之常情。
李父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完,四人都沉默了,客套了幾句話,說要回去商議番,便離開了李宅。
好巧不巧,同住一家客棧的四人居然遇見了喝得爛醉的王家老二,神志不清的嘟囔著“有鬼有鬼”,客棧老板叫了幾人來將其抬走,別礙著生意,一邊搓著手說那是賭鬼王二,一邊引他們進(jìn)店。
“幾位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帝君放下一枚銀錠子,指指五弦,“我和她一人一間?!?p> 老板有些尷尬的看向旁邊杵著的兩人,“原來幾位不是一起的。您二位……”
蒲山鬼的面具是有些讓人畏葸,老板掃了一眼趕緊收回了目光。
秦羽面向帝君淡淡一笑,“方才與兄長發(fā)生了些爭執(zhí),惹得兄長不悅,還請兄長原諒?!?p> 五弦按住帝君要發(fā)作的手,勾起了一抹笑,“老板,四間房?!?p> 老板為難的笑了笑,“眼下就剩兩間房,幾位能否……”
蒲山鬼直視著老板,老板那“擠一擠”三個字硬是被憋了回去。
“既然小叔叔知錯,豈有不諒解之理,小叔叔就和這位好友一間,如何?”
帝君不知道五弦要搞什么名堂,盯著五弦,似乎想從她的臉上探得一些什么,五弦卻轉(zhuǎn)身環(huán)住帝君的左臂,撒起了嬌,“相公,奴家想和你一間房,你就別生奴家的氣了。”
老板的下巴都快掉到臺子上了,方才四間現(xiàn)在又兩間,演的到底是哪一出?
“兩位真是鶼鰈情深,那那那……阿生,帶這兩位去頂樓的里間?!?p> “欸,來咯。”
蒲山鬼自然和秦羽一間,他剛才就憋了一肚子的笑,剛進(jìn)門,就笑了個滿懷,拍著秦羽的肩膀,“你說你啊,硬湊個什么勁,不尷不尬的?!?p> 秦羽輕笑一聲,反問了句,“是嗎?”
“嗯?”蒲山鬼立馬收起笑容,側(cè)耳傾聽。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蒲山鬼沒問到所以然,心情自是不爽,開門的時候,粗聲叫了句,“有何事?”
五弦愣在原地,開口不是,閉嘴也不是,這么一個青面獠牙忽的闖入眼簾,恁誰都有些發(fā)憷。
“嫂嫂,有何事?”
溫柔的聲音響起,五弦又喜又怒,情緒復(fù)雜,皺眉道,“我就開門見山了,公子今日來有榘,為了何事?”
“嫂嫂如此關(guān)心秦某,秦某受寵若驚,游山玩水而已,能有何事?”
蒲山鬼依在門上,靜看好戲。
五弦的火頭“噌”的冒了上來,剛想一把拽住秦羽的領(lǐng)襟,秦羽卻朝后一退,五弦失了重,一下子栽了下來,而后便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牡谇赜鸬膽牙?,摟住了秦羽的腰?p> 蒲山鬼不勝駭然,他此刻的表情定比方才的老板還要精彩,“小叔子和嫂嫂……真是好話本!”
秦羽按按她的腦袋,寵溺的看向瞪著他的五弦,“方才想說什么?”
“你便如此對待救命恩人的?”
“既是救命恩人,那只能以身相許了!”秦羽抱緊了些,生怕她真的砸下去。
“你!”五弦艱難的別開腦袋,“還有你,話真多!”
旁人莫名受波及,蒲山鬼冷哼道,“沒羞沒躁的,敢情是我點錯了鴛鴦譜!真是對奸夫yin婦!”
蒲山鬼向來隨性,眼下覺得真的沒法看,只好轉(zhuǎn)頭下樓去。
“累不累?”
五弦掙脫無果后,只好順勢回抱,“你那日為何不告而別,我很擔(dān)心?!?p> “擔(dān)心什么?”
“秦羽……”
“嗯?”
“四合寒香?!?p> 美好的氣氛瞬間凍結(jié),五弦待反應(yīng)過來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她得如何去向秦羽解釋,秦羽又是否愿聽呢?
憂思夢鈴
多了兩個收藏,不勝惶恐,嗯,我又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