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永生,所以生而為人,都要學(xué)著去坦然接受身體的腐朽與死亡??赡苷且驗檎l都懂這個道理,所以悲傷可以結(jié)束得很快,緬懷也不必深情款款。
靈堂里,除了老肖年邁的父母真切的抽泣,其他來吊唁的親朋好友除了時不時發(fā)出“蒼天啊”、“可憐見的”這些沒用的感嘆,面色都鎮(zhèn)定得有些詭異。
小唐陪在兩位老人身邊,默默地接待著前來參加老肖一家三口集體喪禮的親戚,儼然一副“老肖兒子”的架勢。
N市各分局的同事一波波地趕過來,拉著兩個老人和他的手,說了些安慰的話,轉(zhuǎn)頭就帶著悲傷的表情開始互相寒暄起來。矛盾至極。
至于刑警隊的人,個個來去匆匆,給了白紙包的紅包就迅速離開了。這種時刻,小唐倒覺得他們平常極其沒有人情味的處事原則很是恰當(dāng)。沒有多余的關(guān)心,也沒有多余的安慰,心意卻到達得恰到好處。如此,也便沒有了多出來的“客套”與“俗套”。
而老肖提到的那位“蒲隊”,并不在這些送禮的人中。
只是,在前來吊殮的親朋好友中,有一位極其格格不入的。他人枯瘦,留著稀松如雜草的長發(fā),稀稀落落地披在肩頭。而鼻梁上架的一只黑框大眼鏡,真切地?fù)踝×怂囊浑p腫脹而發(fā)黑的眼睛。像個作家的古怪樣子。
這人坐在廚房門口放著的一個凳子上,與客廳里其他客人也不挨在一塊,像個外來人。
但他手里拿著的新舊兩版報紙,上頭刊登的蘇家兩兄弟的畫像被兩只大手拉得像嶄新的布,這立即吸引了小唐的視線。
小唐指了指這個怪人,側(cè)頭問兩位老人,“他是誰呀?”
“噢,他是謝輝,老肖的高中同學(xué),聽說一直在搞藝術(shù)當(dāng)畫家,所以性子變了不少。”
“是嗎?”
“是啊,以前跟大潤玩得可好了,這次我家大潤……他能從臺灣連夜趕回來,真是有心了?!?p> 聽老人這么說,小唐沒有了顧慮,立即走上去,拉了個凳子坐到他旁邊,問他:“謝先生,您為什么一直看著這兩份報紙搖頭?”
第一次問話,謝輝并沒有聽見,小唐又問了第二次,他才抬起頭,仔細(xì)地辨認(rèn)小唐好幾眼才說:“無論你信不信,我可以告訴你,這兩兄弟,不,他們根本不能算兩兄弟,而是同一個人。”
“您說什么呢?”
小唐接過謝輝顫抖的雙手遞過來的報紙。謝輝臉色慘白,似乎也不信自己做出的判斷。
“雖然我是業(yè)界公認(rèn)的微觀大神,連人工智能都比不了,但……”
“不,我信謝先生,也許你才是正確的?!?p> 小唐想起師父對他的囑托,不由開口跟謝輝說:“謝先生,今天我們之間的對話就止于此,否則您會有生命危險。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
“請您對著師父的遺像發(fā)誓,這件事,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p> “好,我發(fā)誓?!?p> “謝謝,謝先生,請保重。”
老肖的喪禮草草了事,小唐依舊不敢妄動。因為警察的直覺,他感覺到自己身邊多出了許多條眼線。
N市是個風(fēng)景秀麗的老城,小橋流水,青瓦白墻,彎彎的小河,都在晨曦的小巷中升騰出裊裊的煙霧。
食堂的飯菜雖然可口,但總是那幾樣,小唐也有起膩的時候。而且自從老肖不在,他也很少再去食堂。即便呆在辦公室,他也覺得不自在,根本提不起勁,意志消沉。
這天,他頂著雞窩頭、踢踏著人字拖從單位宿舍溜達出街,到隔壁街買了兩套煎餅果子,逆著刺眼的晨光,他視線中的黑影越發(fā)清晰了。
準(zhǔn)備好吃的,他跟前幾天一樣,躥進了岔路口的那家火狐網(wǎng)吧,預(yù)訂了二十四小時的上網(wǎng)時間。
前臺的小哥看他又是這副喪尸的樣子,將剛沖好的奶茶和錢一并塞給他,“我說民警哥哥,你總這樣我也受不了呀。要不,我主動去派出所交點罰款?”
小唐接了奶茶,卻不接錢,“最里頭那個包間還留著吧?”
“在在在,別人也不敢占你一個警察的位置呀?!?p> 網(wǎng)吧前臺抱怨的口氣,依舊沒激起小唐的半點情緒。
“別說那些有的沒的,我可告訴你,老規(guī)矩,誰敢進去打擾我辦案,我立馬將誰辦進去!”
他繼續(xù)往二樓去,以前溫和的同志,現(xiàn)在說話卻像打炮仗,沒由來地令人窒息。
網(wǎng)吧小哥沒好氣地應(yīng)付了一聲,轉(zhuǎn)頭讓自家小妹坐走廊里看人,防止網(wǎng)吧里年輕氣盛的客人沖撞了他這尊大佛。別到時候錢沒賺到,還上了派出所的不良經(jīng)營名單,那真是得不償失。
小唐把包廂的門從里面鎖起來,繼續(xù)昨天的播放歷史播放某電視臺熱播的倫理大劇,再將自己提前錄好的語音點開。
他看了一眼桌角下面安裝的監(jiān)聽設(shè)備,這才安心從狹窄的通風(fēng)口爬到外面,去了與小何約定見面的米粉店。
這一次,他不虛此行。因為小何終于開口,將他知道的事情告訴了小唐。
“唐哥,其實沒有所謂的連環(huán)碎尸案,這些年投河的女孩子,都是想不開才跳河自殺的,我爸只不過正巧撞見過卻沒有救……”
“那為什么找不到完整的尸體,而全是尸塊呢?”
“我爸沒說,但他親眼看見過一群穿著白大褂的外國人手上操縱著機子,眨眼便使建國河上出現(xiàn)巨大的漩渦,然后很快消失。具體的,你看我爸的日記吧,你看完就都明白了,為何老一輩的漁夫都怕河煞?!?p> 小何將一本老舊的記事本推到他面前,眼神里滿滿的愧疚,“我總覺得你師父的死多多少少跟這件事有關(guān),我應(yīng)該早一點跟你說實話的……可是,唐哥,就算我爸只是是庸俗且膽怯的凡人,但請你相信,他也有他的尊嚴(yán)……這本日記本是他的命根子,請看完就燒掉,成么?”
“好,我答應(yīng)你。小何,師父死后,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也是凡人,所以才會痛徹心扉,才會只想找到殺他的兇手,連作為警察的其他職責(zé)都忘得一干二凈?!?p> 沒有人能永生在這個世界,但始終可以在心中長存。也許,這就是另一種的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