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愛信步走到不遠(yuǎn)處的長街,那兒有一家茶舍名“春茗堂”,在府城內(nèi)外排名第二,雖比不上府城里“露兄”茶舍清雅,堂子倒比它更大,有個說書人叫莫成的,常在那里說些本地風(fēng)物趣事。
五開間的大廳有一二十張四仙桌,每桌旁都設(shè)著四張圈椅,臨近戲臺的桌子和椅子看起來也要新一些。未時未到,已然座客盈廳,楊愛怕別人看出端倪來,便問伙計可有安靜些的位置,伙計便帶他到角落里與人拼了一張桌子。
那桌上已然有三人,然顯見得不是一路的。
一個天青色圓領(lǐng)袍年方弱冠的青年,溫文儒雅,眉目深秀,隨意而坐,姿態(tài)從容優(yōu)雅。一個褐色曳撒的年約而立的男子,膚色泛著健康的黑,目露精明,低眉頷首之際,容色卻十分和煦。還有一個胖漢,頭臉身子都是一般的圓滾滾,就連伸到桌上端茶的手,也好似剛出鍋的蓬松松的紅糖饅頭。
伙計屈身陪笑道:
“三位爺,拼個座!”
楊愛向三人一拱手,那儒雅男子和曳撒男子都是一拱手,些微點頭,圓滾滾的胖漢則笑瞇瞇的側(cè)著頭上下打量,雖是不禮貌,他一雙圓眼卻看得十分坦蕩,倒也不覺得不舒服!
臨近春節(jié),楊愛已向寒秀齋的仆婦們打聽過茶舍的規(guī)矩,便如其余三位一般要了一壺元寶茶,一碟子糖漬楊梅的茶點,與了伙計十文的賞錢,若是元旦過后正月間,這賞格就要高些了。
所謂元寶茶,也就是木樨瓜仁泡的茶葉里多加了兩枚橄欖,年節(jié)之下取個吉利之意,對影憐這樣自幼習(xí)得品茶要品茶之清氣本色的人來講,這茶喝起來有點難度,且將取果的鏤空竹茶匙橫放在盞托上,仰著頭問伙計:
“今兒說什么書呢?”
那胖漢側(cè)過身子來興致勃勃的不問自答:
“聽兄臺的口音是外鄉(xiāng)人呀?見笑見笑,莫老兒今兒要說松江悍婦,嘿嘿,他已然講了八章十五回了,今兒是最后一回,唔,兩位兄臺,一會兒莫老兒講完了要問明日開講的名目……”
他笑吟吟將紅糖饅頭手在桌上敲一敲引起那兩人的關(guān)注,又瞧瞧楊愛道:
“三位看起來都是讀書人,就請他講云間三子,你們沒意見吧?”
這個陳三看起來粗俗至極,怎會對讀書人有興趣?楊愛眉梢一動,略分了眼神去看鄰座的儒雅青年,卻見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然曳撒男子卻似頗有興趣:
“莫老兒也講云間三子么?”
旁邊伙計尚未走開,立即陪笑作揖道:
“爺,是日下悍婦、日下三子,可別說錯了!”
圓鼓鼓的漢子眼睛一撇,嘿嘿一笑:
“行啦行啦,放心放心!走吧走吧!”
那伙計方打躬作揖的去了,楊愛卻愣了半晌:日下悍婦?日下三子?日下?
想了半日才明白過來!
云間為松江別稱,由來卻比松江早。說起來還與晉時的兩位名士陸機和陸云兄弟有關(guān)。
這松江府的府城是在華亭縣,晉時,陸云到京城洛陽,遇見洛陽名士荀鳴鶴,荀鳴鶴拱手道:日下荀鳴鶴。
“日下”是太陽之下,洛陽為京城,天子腳下,所以荀鳴鶴稱“日下”,言外間有鄙視陸云來自偏僻之地的意思。
陸云不費思量便道:“云間陸士龍”。此語甚妙,太陽之下自然是云層了,日下與云間,本無差等,文字優(yōu)美還甚日下一籌,且“云間”也有“云從龍”之義。故而后人以“云間”為華亭別名,進(jìn)而成為松江府別稱。
有意思的是,陸機陸云兄弟極愛鶴,曾在華亭縣西南西湖灘上養(yǎng)鶴,而荀隱字鳴鶴,估計他們見面時,陸氏兄弟應(yīng)該是比較喜歡他的。后來陸機被卷入“八王之亂”而被害,臨行前還長嘆:華亭鶴唳,豈復(fù)可聞乎?
唔,那放鶴灘原址倒也還在,什么時候去看看呢?
忽聽一聲折扇“啪”的放在桌上的聲音,廳中也漸漸安靜,楊愛才回過神來,見一個半老不老半高不高的紫花布棉袍的老頭站在臺上一本正經(jīng),不茍言笑,鄰座的胖漢也已禁了聲,莫老兒一開口,果然是說“日下悍婦之李三郎妻”!
“上文書說到,寒夜跪地,瓦盆頂門。諸位看官,那李三郎娶妾之前,是求奶奶告奶奶,賭咒發(fā)誓的一年只去小妾房里兩回呀,好容易他大娘子肯了,歡歡喜喜的迎了小妾進(jìn)門。啪,大娘子把李三郎的那個櫸木鎮(zhèn)紙一拍,在廳上大吼道:呔,兀那婦人,你可聽好,一年之內(nèi),只許官人進(jìn)房兩回,若有第三回,啪!又是一拍鎮(zhèn)紙道,老娘可不是好惹的!那小妾自然拜服,嚶嚶道,是。看官,這一年兩回,可算不算進(jìn)門之日的洞房花燭呢?……自然是要算的。李三郎看著嬌滴滴的美人,口水拖得這么長。好容易服侍了老婆洗了腳,終于顛兒顛兒的進(jìn)了小妾的房。你們猜怎么著?”
底下便有人大笑:“小妾覺得兩回少了,連夜跑了!”
“美人脫掉了畫皮,變鬼了……”
莫成不為所動,臉色搖頭道:
“那美人嬌滴滴坐在床邊,輕輕叫一聲,官人,李三郎骨頭都酥了,顫顫的應(yīng)道:噯,我的美人,尚未近身,美人卻哭得梨花帶雨:一年只能見官人兩回……李三郎疼的肝兒顫,一疊聲道,別理那潑婦,美人兒……口水還沒擦干凈了,便聽得院子里驚天動地的響起來。發(fā)生了什么事呢?發(fā)生了什么事也不敢開門啊,諸位,不敢開門?!?p> 那莫成人雖不茍言笑,卻姿態(tài)動作,擬聲擬態(tài),小妾悍婦,惟妙惟肖,眾人一陣哄笑。
也有人邊聽邊講:
“這說的是染坊街李家三郎吧?”
“嘿嘿,那個李三郎,活該有個兇老婆?!?p> “嘿,說得你不怕老婆似的!”
“你才怕老婆,你全家都怕老婆……”
圓滾滾的漢子一邊吃著糖漬楊梅,一邊笑得嘿嘿嘿,臉都成了一朵花。那深秀男子一如既往的淡然微笑著,不發(fā)一語。
莫成又啪的一拍扇子,面色帶著詭異的認(rèn)真:
“李三郎悄悄打開窗屜,掀開一角,便看見他老婆光著腳那是披麻戴孝的跪在院子里,面前擺著三柱香,磕三個頭,喊一回:老天爺呀,李家三郎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活該他斷子絕孫,老天呀,他還要霸占人家姑娘做二房呀,打個雷劈死他吧,不,劈死那對狗男女吧……喊一聲老天爺,敲三下瓦盆,諸位,直詛咒他一夜呀,那李三郎硬是沒洞房成…………”
楊愛心中暗笑:聽聞松江悍婦不勝枚舉,果然。
一時悍婦講完,那圓臉漢子立即站起來道:
“莫老兒,明日講講云間三子的風(fēng)流韻事!”
莫成在臺上愕然道:
“未曾聽聞日下三子有何等風(fēng)流韻事!”
底下便有人喊:“人都說風(fēng)流才子,風(fēng)流才子,怎么可能沒有!”
“可不是……莫老兒,你別是怕得罪了人吧?”
莫成立即吹胡子瞪眼道:
“我怕得罪誰?你們不要侮辱我的職業(yè),道聽途說就是我的本分!別的我也還能編,這個可不行。不過聽聞三子皆是翩翩君子,如玉少年,哎,可惜可惜,喝點小酒,聽聽曲兒,算得什么風(fēng)流韻事?”
“那要什么才算?”
“得有故事,諸位,沒故事,我光給你講他吃了什么菜喝了什么酒,你肯花一百個錢來聽不?”
廳中忽然有一個辛辣的聲音哼道:
“云間三子不過浪得虛名,竟然受人追捧,可笑至極!”
楊愛早聽聞松江府有個幾社,社中多是本地精英文士,且有三位青年才俊,被譽為“云間三子”,想不到未曾見面,倒先聽聞有人對他們不齒的。
她疑心身邊的儒雅男子神情高彰與眾不同,也許就是幾社一員,眼角的余光瞥見他果然神色細(xì)微一動,然依舊面露微笑,臉頰兩邊露出兩個淺淺的渦兒,將茶匙撥開茶盅內(nèi)的果子,抿著茶不置一詞,不過已然顯出他靜靜聆聽的神色來。
莫老兒攤著手一本正經(jīng)道:
“人家倒是實打?qū)嵉挠腥又?,不過竟然是浪出來的,大約這位爺深得其妙……”
看來莫成還是很維護(hù)本地士子的名聲的,楊愛倒不以一般市井說書人看待了。
眾人哈哈大笑!
立即有人道:
“這位爺看起來也是讀書人嘛。還沒浪出名兒來……”
遠(yuǎn)遠(yuǎn)的透過人縫兒望過去,一個黃臉漢子紫脹著臉皮,騰地站起來向外走去。
楊愛心下忖度,若那人真有才學(xué),何必在此地與人爭競?cè)又??唔,估計是嫉妒?p> 莫老兒繼續(xù)道:
“諸位,明日開講《松江府民抄董宦》如何?”
廳中一陣哄然叫好!
咦,莫老兒并不避諱“松江”二字了!
那眉目深秀的儒雅青年微微搖頭,楊愛拱手道:
“敢問兄臺,這是什么故事?”
“便是十五年前,松江府華亭青浦眾百姓打砸了董其昌董玄宰公的府邸,燒了他在白龍?zhí)兜膭e業(yè)一事。不過此事以訛傳訛者多,坊間還有《民抄董宦事實》流傳,然事情真相如何,如今難以辨別!”
楊愛心頭一凜,董其昌,名滿天下的書畫大家董玄宰其昌公!
原來他的府邸曾經(jīng)被百姓抄沒燒毀?
這松江府,真是有意思!
聽莫老兒講書未免太慢,楊愛思量回家便讓小廝去書坊里替他尋一尋《民抄董宦事實》來。
那胖漢搖著頭“撲”的吐出一粒楊梅核在地上:
“哼,這書都說了幾回了,沒意思!”
那曳撒男子卻擺擺手十分正經(jīng)道:
“這倒不然,正因有此一事讓那些權(quán)勢之家忌憚,這江南地界,才少了多少仗勢欺人的事,要在下說,這書不管真假,多講幾次,總也有好處!”
那胖漢嘿嘿一笑,上下打量了他兩眼不再言語,儒雅青年卻似陷入了沉思。
楊愛曾聽宛君說,松江府府治清明,如今看來除了知府方岳貢為政正直之外,也許也與此事有關(guān)。
只聽周圍有人議論道:“方才出去的,好像是李嗣長??!”
“誰呀?”
“染坊街李家呀,聽說他好幾次要進(jìn)幾社,卻不入幾社六子的法眼呀!”
“這李嗣長讀書不行么?……”
幾社與名震江南的復(fù)社一樣,標(biāo)榜復(fù)興古學(xué),經(jīng)世致用。松江年輕尚未中進(jìn)士的文人,多加入了幾社。然與復(fù)社致力于擴大影響不同,幾社錄人非常嚴(yán)謹(jǐn),要求特別高,一般的文人士子難入他們的法眼。
說書時間尚未結(jié)束,便有人高聲道:
“文人不風(fēng)流,講講風(fēng)流人物呀,寒秀齋莫老頭你去過沒?”
那莫成一本正經(jīng)道:
“我老頭子入不了煙花地,然李夫人可真真是女中英豪呀……”
莫成便講起寒秀齋李宛君怎樣智斗彪悍俗客,可惜那莫成大約沒見過宛君,雖是說書時能無聲處有驚雷之聲,卻未得宛君的精髓。
若非十分的惱怒,宛君通常是一嗔一笑,就能讓人服服帖帖。楊愛親眼見宛君謝絕來客,她那從骨子里透出來的自信和豪氣,捎帶著精致的傲慢,卻能將來人敷衍得八面不透。楊愛在旁邊看著也覺得,那被拒絕的人也是帶著舒坦的遺憾和對未來深深的期待離開的。
楊愛試著喝了一口元寶茶,唔,以故事為茶點,也不是太難喝!
若半年后莫成能在這里說她的故事,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