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拿起筆,待要在面前雪白的紙箋上寫,卻提筆無言,將筆放在筆擱上,左臂曲肘撐在頷下,面前的黑漆燈臺上,燭光從竹絲燈罩里透出黃黃的光,楊愛默默凝思。
云翾的信中也讓她放心住在寒秀齋,一切與宛君商議,將來生計萬不可草率以對,要如何立足,想要以何等聲名立足都需細細思量。
因了自己性急,云翾姐再四提醒,三思而行三思而行!
有時間,楊愛是非常愿意多想的,她不停的在往腦子里裝書,是該多想。圣人不也說“學(xué)而不思則罔”嗎!
只是她從來沒有那么清閑,如今宛君姐倒給了她大把的時間!
周家……嗯,不去想了,過去種種,已經(jīng)死了。
如今身為風(fēng)塵女子,教坊樂人,當如何才能脫籍?又要如何才能實現(xiàn)在相府門口立下的誓言?
唔,嫁人,為時尚早。且若無聲名,身價不高,也不過為人妾室。
宛君姐并非像個老鴇一樣買了自己便要讓自己替她掙銀子,來了這些時候,她也看明白宛君的豪氣和準則:
我自有財帛,豈能效倚門市娼,與人較錢帛哉?
楊愛回思在歸家院時,也曾在云翾姐待客的時候,她也曾偷偷在屏風(fēng)后觀看過。
軒敞花廳,臨窗琴桌琴凳一副,桌上爐煙裊裊,云翾幽然而坐,指尖琴音流淌,身后滿窗翠綠,風(fēng)聲細細,與琴聲相和,一二士人閑散的坐在她對面,茶氣悠長,且飲且聽且吟。一曲罷了,侍兒添茶,云翾也只在茶席前款款細語,閑談敘話。
倚門賣笑,從來不是她們的特色。
楊愛先想到的第一步,了解松江風(fēng)物人情,這倒不是難事。
第二步,自然是要思慮如何在松江有立足之地。
要立足,自得要與眾不同。
寒秀齋因是一等所在,風(fēng)塵姐妹間的聚會,也常由宛君發(fā)起,這一月間因了楊愛,宛君又請了些姐妹中佼佼者聚會了兩三次,宛君姐便啟發(fā)她道:
“松江雖是人文薈萃,你可見姐妹中有長于詩文的?你是唯一?!?p> 楊愛幼時在吳江縣盛澤鎮(zhèn)的歸家院長大,作為一等瘦馬家,歸家院養(yǎng)育瘦馬自有其完善的體系,先是按年紀、容貌分等,那容貌不佳的,便作丫頭;容貌尚好的,再行念唱、身段、儀態(tài)教導(dǎo);還有聰敏蕙質(zhì)的便要再教以文字詩書,
楊愛在姿色上并非最出眾的,院中的張輕云,面容姣好眼波如碧,就已越過她去。然文字詩書,卻是以她為首。
唔,今日“春茗堂”茶舍的那個儒雅青年,想來必是本地俊彥,若是幾社人物……
是了,幾社,增進才學(xué),增長聲名,幾社士子正是她需要結(jié)交的對象。
風(fēng)月場,也是有等級的。
大明開國之初,沿襲元代樂戶制度,樂戶之家世代沿襲樂人籍,除此之外,官府設(shè)有教坊司,專門管理妓女。若有非樂戶女子無法生存,要成為妓女接待賓客,便從族譜家譜除名,戶籍入教坊司,從此不再有單獨戶籍,也不再享有國朝普通百姓的自由權(quán)利。
教坊、樂戶的女伎們除了自家做生意外,尚要應(yīng)承官方歌舞宴請,然自神宗之后,朝廷嚴禁官員狎妓,違者嚴懲。故而教坊司、樂戶雖依舊存在,除了收脂粉錢,教坊籍、樂籍女子們不必應(yīng)酬官府,自由了許多。
然官伎樂伎娼妓,也有分類別等。
一類如李宛君,雖入教坊籍,然是跟隨母親自主入教籍,未曾被賣入別家,故而有人身自由,也可算得私妓。
第二類則是入了教坊籍之后,賣身入妓院,一個老鴇之下有一個到數(shù)個甚至數(shù)十個姑娘,這等妓女皆不得自由,一切由老鴇做主。
這兩類里面,又可分成幾等。
第一等如宛君這樣的,才華容貌是一等,又得自由,故而可以選擇以情事人、以才事人,而非以色事人,也有擇人而事的底氣。也有才華容貌極佳的,但是無自由之身的,若老鴇寬和,她們可以選擇以才事人,但希望極其渺茫。
第二等是粗略讀書的,應(yīng)承一般市井之人或窮酸讀書人,也行一些酒令,做一些打油詩。
第三等,便是如紅鸞閣這樣的簡陋娼寮里的姑娘,容貌一般,才學(xué)一無,唯有出賣身體。
宛君的寒秀齋便是一等所在,她的才情和名氣絲毫不輸秦淮佳麗,現(xiàn)在是大明崇禎四年,南京諸佳麗尚無人能越過她去。
宛君常置酒做長夜之會,蕭管竟夕,酒宴亦常延至東方既白。
只是楊愛發(fā)現(xiàn)宛君的座中之賓,鮮少文人學(xué)士,多是富商大賈。
其他水閣、院子的姑娘,能與宛君攀上交情的,也會到寒秀齋來,眾姐妹切磋技藝,若是有機會,還可以與寒秀齋的樂班子試演一回,楊愛但聽得她們講起“品藻花案”,便相詢問,一個叫青云的,容色秀媚的姐姐便道:
“聽聞有個姓吳的富商要在寒秀齋舉行一個品藻花案,選一個花魁,你竟然不知道?”
蓮生比青云小一些,言語最是爽直,拉著青云的衣袖嘲笑她道:
“依我說,選什么花魁呢,趕明兒除夕夜里,你倒是要好好的拜拜白眉神,求求他老人家給你找個好姻緣才是正經(jīng)呢。”
教坊樂戶中人信奉白眉神。白眉神長髯偉貌,持刀騎馬,形象與關(guān)公類似,卻是眉毛白,眼睛赤紅。傳聞除夕夜備上雞鴨魚肉、飯、酒供奉白眉神,虔誠祝禱,便能從良嫁人,得個好姻緣。然也因為“白眉赤眼”是教坊樂人供奉,所以也成了罵人極狠的四個字。
兩人玩鬧著,楊愛便出來找宛君,宛君一聽便笑了:
“天行日前曾說到此事,我倒還沒應(yīng)準,既然是你也想?yún)⒓樱窃蹅儽悴俎k起來。只是你如今想好了露面嗎?”
楊愛思忖著參加這個宴會,一來看看這里的姐妹中的佼佼者,二來也希望能報答宛君厚誼。便坦承道:
“嗯。以前聽過別處的品藻花案,多是要分兩三輪的,我雖然在唱和演方面有所生疏,還有近一個月,自然是要勤練,給姐姐爭光!”
宛君拉著她坐下,眼簾微垂,思量半晌道:
“你既叫我姐姐,我有句話,想囑咐你?!?p> “姐姐請說!”
“我知道妹妹是個難得的,也是個有志氣的,若說才學(xué),別說是我,假以時日,我看這天下才女,也未必及得上你?!?p> 楊愛捂住嘴,巧笑嫣然:
“姐姐這么夸我呢!”
宛君捏著楊愛的臉頰道:
“可不是,還有這小臉兒,圓月一般,卻怪好看,這臉上那一點子肉,軟軟嫩嫩,捏著真舒服!”
楊愛笑著摟住宛君,宛君穿著石榴紅的穿花蝴蝶暗花紋綾棉袍,摸著軟軟的,抱在懷里更是覺得人也軟軟的,楊愛輕輕吸一口氣,聞著她身上的香味道:
“我可不比姐姐,姐姐是像牡丹一樣的貴重國色,香濃玉潤,美得花了眼!”
宛君笑嗔道:
“好甜的嘴!說正經(jīng)的,松江府雖是繁華,也人文昌盛,但能如你這般讀了許多書能做詩的,風(fēng)月場中,竟是一個也沒有!”
楊愛心中將聽過的名字一一默念,詫異道:
“松江人文薈萃之地,怎會如此?”
松江府人文薈萃,絕非虛言。遠的不提,單說近百年來,就有上海杜氏、華亭徐氏、川沙喬氏、南匯顧氏、青浦陸氏等幾十家科甲入仕的名門望族,所帶動的讀書風(fēng)尚遍及城鄉(xiāng),單是松江府下華亭一縣,每一榜會試得中進士的便有三四人!何況像董其昌、陳繼儒這樣的海內(nèi)名流還在世,影響力更是驚人呢!
“這我倒不知道,不過我瞧著你倒是喜歡文人的,還要穿那些難看的深衣、闌衫什么的。”
“管它好不好看呢,我若身為男子,定要考一考功名去!
“也當一回狀元?”
楊愛驀然起身,揚眉道:
“若我能得一份男子的身份文牒……姐姐你說,能行嗎?”
宛君拉著她坐下,愛憐的點了點她的額頭道:
“異想天開!”
“姐姐你說,朝廷怎不設(shè)個女科舉呢,咱們女子讀書治國,未必比不上男人!”
“真異想天開了!”
楊愛莞爾一笑,乖乖坐好了聽宛君繼續(xù):
“你的才情一旦顯露,便不可掩蓋。你來了不到一個月,已在各館出了名了,你知不知道?”
“嗯?”
“你是聰明的,她們不如你,但是她們也在走這條路。不論什么路,若只有一個人走,就窄了!”
這話有如明鏡一般,照亮了楊愛的心:
“姐姐這番話,是真把我當妹妹才會說。我已有過教訓(xùn),卻自己忘了,多虧姐姐提醒?!?p> “嗯,她們也未必會嫉恨你,也未必不恨你,也有那恨你而不自知的……咱們在這坑里,總得安慰安慰同在坑里的人。”
楊愛明白風(fēng)塵女子生活有多難。若自己人尚且爭鋒,那可真要舉步維艱了!
“那我只彈琴罷,這也是我最擅長的?!?p> “好,琴棋書畫,琴為首,也是最能引起學(xué)子們關(guān)注的。即便你的名字能傳揚出去,也只會在文人之中,一則不張揚,二則,你恐怕也不愿面對許多銅臭之人?!?p> 楊愛明白,她到松江這里,人地皆非。像品藻花案這樣征歌選色的盛舉,在南京,必是文人墨客競相追逐,宛君熟知松江風(fēng)俗,若要結(jié)交文士,才學(xué)在品藻花案上是展現(xiàn)不出來的,那又何必與青云她們爭競名氣?
而且宛君還有一層尚未明言,她形單影只的居留在此,即便無其他人為難自己,那周家此刻也未必不能將她再陷困境!
楊愛想起云翾的再三告誡,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