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
公主府外,五個黑袍人靜靜地站著,不言不語,卻有種獨特的氣場。為首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劍眉星目,面容威嚴(yán),若有相識的人看到他,定會驚呼出聲。
七階九層大奧術(shù)師,白明。
作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魏國國師,他本沒有理由來主持一個小小九公主出嫁的祭天儀式,但他還是來了,盡管沒有大張旗鼓。
因為九公主是他的關(guān)門弟子。
早有好事之人猜測白明對并不受寵的九公主另眼相看,是因為當(dāng)初白明和九公主生母羋妃的一段孽緣。
白明從不理會這些傳言,魏王似乎也并不在意,久而久之,大家八卦的心也淡了,如今再看到白明為九公主主持祭天,也頂多是覺得白明心疼弟子,卻不會再想到那些陳年往事。
府門大開,卻是何嬤嬤與馬管家滿臉堆笑地出迎。以白明的身份,論禮該是公主以弟子身份出迎,但公主如今是待嫁之身,不可隨意露面,因此讓下人代為出迎。
若是一般的奧術(shù)師,何嬤嬤倒也不害怕,九公主是三階的高級奧術(shù)師,又是王室,讓她面對奧術(shù)師時平添了幾分底氣。
可是看著白明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何嬤嬤心中七上八下,著實是提心吊膽。
這位可是跺跺腳能毀滅半個大梁的國師啊!豈是那些阿貓阿狗能比的?
“國師里面請!國師里面請!公主不便,讓老身代為相迎,國師見笑了?!?p> 何嬤嬤努力地想把場面話說得完美一些,可身子卻止不住地顫抖,平日里挺得筆直的腰桿沒了骨頭似的往下垮。
大奧術(shù)師的威壓,即使刻意收斂,也不是普通人能受得住的。
白明搖搖頭,沉聲道:“我就不進(jìn)去了,在此等候,時候不早,要盡快去祭壇了?!?p> “是,是!老身這就去回稟公主?!?p> 何嬤嬤點頭哈腰,轉(zhuǎn)身拉起張口結(jié)舌的馬管家,帶著下人們一溜煙地鉆入了府中。
白明又沉默了,肅穆地站在公主府大門前,像一個盡忠職守的門神。
片刻后,何嬤嬤便領(lǐng)著排成長龍的賤民們魚貫而出。白明隨意地掃視了一下前面的三百多個賤民,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便收回了目光,揮揮手,抬腳便走。
何嬤嬤見白明并不擺架子,膽子大了些,有些討好地碎步跑到白明身后幾步的位置,邀功道:“國師大人,這些人都請術(shù)師大人看過了,確認(rèn)都是賤民,這些天我把他們照顧得很不錯呢,這次祭天一定會很成功的?!?p> 白明頭也不回,背對著她,淡淡地道:“是么?!?p> 何嬤嬤討了個沒趣,生怕白明對她生厭,不敢多嘴,老老實實地跟在白明后面沉默地開始趕路。
在白明強大的威壓下,連素來會察言觀色的何嬤嬤都閉嘴了,賤民們自然不敢出聲,白明帶來的其他四名術(shù)師則更是沉默。
一路無話。
大梁城有五處祭壇,規(guī)格由低到高分別是春夏秋冬年。九公主出嫁是與魏國四大氏之一的吳氏家族聯(lián)姻,并不算什么家國大事,只用秋壇即可,但由白明主持,這次祭天居然要用到規(guī)格最高的年壇,魏國上下沒人敢說半句不是,這便是頂級奧術(shù)師的權(quán)威。
春夏秋冬四壇都在城郊,年壇卻在大梁城正中心,占地甚廣,甚至把魏王宮都擠到了一邊。
公主府離年壇不遠(yuǎn),一行人很快到達(dá)了年壇。
盡管舉行過無數(shù)血腥的活人祭天儀式,年壇的地面卻常年一塵不染,奇異的是,即使是賤民骯臟的腳掌踏在上面,它依然潔凈如新。年壇雖大,卻并沒有多余的裝飾,只是一個簡單的高出地面十米的平臺,和周圍看不出材質(zhì)的十三根立柱罷了。每根立柱上都垂著一條黑色大幡,上面印著“神遺之民,安息于此”的古魏文字,賤民們傳說這是給他們來世的祝福。
除這些之外,年壇和其他祭壇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血池格外地大。
畢竟要容納一千人的血。
祭天儀式杜絕閑人,因此何嬤嬤等人停步在了幾里外,年壇下面只剩了一千賤民和白明五人。
走到年壇的臺階前,白明先伸手示意隊伍停下,自己一步步走上祭壇,跪倒在血池邊,閉上眼睛,平攤開雙手,仰起頭開始冥想。
良久,白明開始喃喃地禱告:“受折磨的靈魂永不安寧,全能之神,我祈求你的庇佑?!?p> 十三條大幡無風(fēng)自動,白明知道神明已經(jīng)接受他的禱告,不敢遲疑,揮袖一撫,一百個賤民就從平地升起,平穩(wěn)地飛到了祭壇上。
神跡!
賤民們一陣驚呼。他們大多數(shù)一輩子都沒有見過術(shù)師展現(xiàn)那傳說中不可思議的能力,少數(shù)幸運兒也最多見過些初級術(shù)師打響指點個火或是在大熱天里揮手放出一陣涼風(fēng)的手段,何曾見過術(shù)師巔峰的國師施法。
白明卻不為所動,大袖一揮,又是一百個賤民飛上祭壇,幾個呼吸間,一千賤民便一個不少地上了祭壇。
白明臉色嚴(yán)肅起來,盤膝坐好,沉聲道:“全能之神,請拯救這些無辜的靈魂吧?!?p> 說完,他伸指一點,每個賤民的身上均飛出一顆血珠,迅速地在空中凝成一團(tuán)。白明小心地控制著這團(tuán)血,慢慢地送入血池中,眼看著鮮血落地,他松了口氣。
初式?jīng)]有差錯,接下來……
異變突生!
血池中的血液突然沸騰起來,轉(zhuǎn)眼間燒個精光,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臭味。
白明哇地噴出一口鮮血,身子如同被重錘一般向后滑動了數(shù)米。
“國師!”
白明帶來的四名黑袍人大驚失色,體內(nèi)神脈突然大亮,仔細(xì)看看,那光亮正是神脈中的靈氣在翻涌激蕩。
術(shù)師有神脈七條,每一條都對應(yīng)一個層次,這四人體內(nèi)各有六條神脈閃亮,顯然是尊貴的六階宗級高手。
眼看祭禮失敗,四人顧不得規(guī)矩,飛身沖上祭壇,圍繞在白明身邊,各伸出一只手掌替他療傷,動作整齊劃一,訓(xùn)練有素。
“死不了?!?p> 白明嘶啞的聲音響起。他一展長袖,震開了四人的手,起身站起,動作穩(wěn)健,絲毫看不出受傷的跡象。
四人便收回靈氣,默默地跟在白明身后。
賤民們早被這變故驚呆了,如一具具雕塑般楞在原地。明咽了口唾沫,想要放松一下僵硬的身子,卻發(fā)現(xiàn)自己動彈不得。
怎么回事?!明心中駭然,好在眼睛還能轉(zhuǎn)動,他用余光一瞟,發(fā)現(xiàn)大家都是如此,心下稍安。
賤民最害怕的就是與眾不同,因為那往往意味著自己離死不遠(yuǎn)了。
白明沉吟了一會兒,突然變了臉色,一卷長袖,背起雙手,體內(nèi)全部七條神脈驟然亮起,靈氣在神脈中反復(fù)激蕩,幾乎要破體而出!
大奧術(shù)師的威壓如海嘯一般迅速地向賤民們席卷而去,賤民們承受不住,如割麥子般一排排地跪倒在地,很快便到了阿牛。
阿牛也是一個照面便跪倒,但在那瞬間,體內(nèi)的神脈卻亮起了一絲黯淡至極的光,雖然微弱,但逃不過白明鷹隼般的雙眼。
靈氣相激,神脈閃耀。
白明眼睛一亮,停止輸出靈氣,伸手一招,數(shù)十米外的阿牛就飄到了他面前。
“你叫什么?”
白明收回靈氣,放下阿牛,緊盯著他,居高臨下地問道。
阿牛跪在地上,一臉茫然,呆呆地回答道:“我叫朝……”
他忽然停住,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前方,西邊,太陽正漸漸下沉。
天黑了。
“我叫,我叫……”
阿牛喃喃道。
白明陰沉著臉,提高音量,大喝一聲:“你叫什么?”
聲如洪鐘!
阿牛身子一震,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驚喜道:“我叫阿牛!我叫阿牛!我不是賤民!我不是賤民!”
祭天只能用沒有神脈的神遺之民為祭品,若以有神脈在身的公民為祭品,必遭反噬。
果然如此。白明有些疲倦地閉上眼睛,揮揮手,示意手下善后,轉(zhuǎn)過身,高大的身影鬼魅般地迅速消失。
祭天之事非同尋常,涉及到奧術(shù)師的隱秘,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旦失敗,九公主此生注定與婚嫁無緣。
對不起,瑤兒,我是個沒用的廢物,保護(hù)不好你,也保護(hù)不好你的女兒。
只是,姬政。
讓人假扮賤民破壞祭天,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你以為我是傻子?
當(dāng)年的事,我已深藏心中,不愿再追究,你非要苦苦相逼嗎?
須知,虎毒不食子!
姬政……
白明緊緊地咬著牙,拳頭緊握,指甲嵌進(jìn)肉里掐出血來,高大的身影微微顫抖。他古井無波的臉上,竟露出一抹難以察覺的苦澀。
如果當(dāng)初能謹(jǐn)慎一些,如果能不那么自負(fù)……
姬政!
白明血灌瞳仁,喉嚨里發(fā)出兇獸般的嘶吼。
天色已晚,魏王宮里燈火通明,卻一片寂靜,偶有下人穿行,也是提著燈籠,懸著膽子,貓步行走,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響。
魏王喜靜。
御書房中,魏王姬政緊縮眉頭,手中提著的毛筆遲遲無法落下。
一旁侍從的黃公公早已汗流浹背,又忍不住用余光瞥了瞥靜立在書桌前的白明,心中叫苦不迭。國師已在此等候了一個晚上,王上始終視而不見,這是在向他施威??!
尋常國師倒也罷了,白明不同,當(dāng)年的他可是……
總之,王上與白明斗法,可不要殃及池魚啊!
好在魏王很快舒展了眉頭,龍飛鳳舞地寫下幾個大字,輕輕地放下了筆。黃公公大喜,他記得分明,這是胡御史的奏疏,也是最后一封奏疏,看完奏疏,想必王上會單獨與國師會談,到時他就可以結(jié)束這樣的煎熬了。
魏王果然招了招手,黃公公會意,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一把捧起堆得老高的奏疏,又行云流水般地抱在懷中,膝行退開。
魏王又揮揮手,黃公公便抱著奏疏離開了。御書房中只剩下姬政和白明兩人。
“祭天失敗了?”
姬政淡淡地開口。
“臣知罪?!?p> 白明也淡淡地回答道,沒有一絲臣子對王上該有的恭敬。
“又是不小心?”
魏王的嘴角勾起一個譏諷的笑。
“是。”
白明面無表情。
“早讓你不要去祭天,靈兒的事,派個宗師便是了,你偏不信,還要去年壇,如今果然又辦砸了?!?p> 魏王搖搖頭,話里卻并沒有一個父親因為女兒幸福破滅該有的憤慨。
白明沉默不語。
魏王看著他,良久,忽然一笑:“也罷,不嫁便不嫁吧,回宮里照顧她那愛哭的‘妹妹’,也省得宮里整日不得清靜。”
白明忽然抬起頭看向魏王,眼神兇惡得像是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
“生氣了?”
魏王似笑非笑,仰頭打了個哈欠,含糊不清地道:“孤累了,國師請回吧?!?p> 白明深吸一口氣,收回目光,盯著腳尖,從胸膛里發(fā)出一聲悶悶地回答:“臣,告退。”
說完便倏然消失不見。
魏王忽然大笑起來,直笑得喘不過氣,笑得眼角淚花連連。
白明啊白明,你懷疑我害了我的親生女兒?如果說曾經(jīng)我對當(dāng)年之事心中還有一絲愧疚,那么今日起我便不再有什么心結(jié)了。
白明,你只是一個連失敗都不敢承認(rèn)的懦夫!古往今來第一天才?你也配!
御書房外,宮女太監(jiān)們驚恐地看著印在窗簾上手舞足蹈癲狂大笑的身影,手足無措。
“不該看的不要看!眼睛不想要了?”
黃公公送完奏疏,背著手回來,冷著臉教訓(xùn)道。下人們吃他一嚇,手忙腳亂地忙活起來,對御書房中傳出的大笑聲充耳不聞。
黃公公將手?jǐn)n在袖中,咳嗽兩聲,抬頭看向御書房,目光幽深。
當(dāng)年的事,他早有耳聞,只是不知王上和國師今日一見,究竟說了些什么?
“祭天失敗的事,不要傳到楚國去。”
魏王淡淡的聲音從房中傳來,看來他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
黃公公沒有回話,只是躬了躬身,他知道,魏王可以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