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顧嬌昏昏沉沉醒來時，腦門發(fā)痛，渾身冷得直發(fā)抖。
昨夜那個小道姑站在她面前，關(guān)切地說：“小善人，你臉色甚是難看?！?p> 她像是受了風(fēng)寒，臉色自然難看。顧嬌正要說話，那小道姑遞給她一碗水：“吃了這碗水，便好了。”
顧嬌一個遲疑：“這是……”
小道姑仍舊關(guān)切地說：“這是供奉城隍爺?shù)南慊覕嚦傻乃?，你一口喝下去，臉色便好了?！?p> 香灰水？！顧嬌嚇得連連擺手：“我不吃，我不吃?！?p> 小道姑緊緊盯著她：“你若不吃，便是對城隍爺心不誠。慢走不送?！?p> 顧嬌的臉色更難看了，她想說些什么，但這里到底是城隍爺?shù)牡貎?，更何況她昨夜還偷了城隍爺?shù)墓┢贰?p> 待顧嬌慢吞吞地挪出城隍廟，小道姑將蒲團(tuán)拉好，一個容貌秀麗，年紀(jì)稍大的道姑走出來：“可是有誰來嗎？”
小道姑搖搖頭：“不過是一只野貓?！?p> 年紀(jì)稍大的道姑舔舔嘴唇：“許久沒有傻子來了，太久沒開葷，都有些饞了?！?p> 小道姑不說話。
那道姑又道：“玉塵，趕緊去炊早飯罷。放多些油?！?p> “是?！庇駢m恭敬地退下去。
小野貓顧嬌頭重腳輕地出了城隍廟，才發(fā)現(xiàn)外頭下起了蒙蒙細(xì)雨。她躊躇著，視線模糊，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細(xì)小的雨珠淋在她的臉上，她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些苦澀的味道。這老天，是哭了嗎？她也想哭，她從來不曉得，出門在外是這么艱難的事兒，似乎她連活下去的能力都沒有……
心中悲切，鼻子一酸，淚水真的嘩啦啦地流了下來。
顧嬌邊哭邊看著周圍的街道，嗚嗚嗚，這里的房子真破啊，這里的人，怎么好像沒有似的……
哭太費(fèi)勁了，顧嬌哭著哭著，覺得站不住，便蹲下來哭。
嗚嗚嗚，這是什么破地方，她好想回顧家……
不，不行，今日是迎親的日子，她若是跑回去，肯定要被抓到信州去，她才不要嫁給陳據(jù)那個負(fù)心漢！她便是死，也不要嫁給他！
嗚嗚嗚……顧嬌使勁哭著，像是天塌下來了。
她抽泣著，胡亂想著，而后腦門兒一抽，昏了過去。
迷迷糊糊間，她似乎感覺到自己好像又被裝進(jìn)一個大籮筐中，搖搖晃晃地被挑走了。她想，總算顧源還有良心，不舍得她死在外頭。
屋前桃樹三兩株，沒有一株開桃花。
破破爛爛的三間茅廬落寞地遠(yuǎn)離喧囂，獨(dú)自承受春雨的悲傷，一只瘦弱的母雞垂頭臥在屋檐下，雙眼無神，像是餓了好幾天。
靠西的那間茅草屋里，一張陳年竹榻靠墻放著，榻上胡亂鋪了一層茅草，茅草上鋪了一張破爛的被褥，一個面色焦黃、身體瘦弱的少年正蜷縮著身子，瑟瑟發(fā)抖。
靠東的那間茅草屋內(nèi)，則濃煙滾滾，一個瘦弱的少年蹲在灶口前，使勁地用一把破舊的扇子扇火。奈何春雨澆濕的柴火難以點(diǎn)燃，還將少年嗆得直咳嗽。
一只瘦貓昂首挺胸地走進(jìn)來，腦袋挨著少年，喵喵直叫。
一只老狗也慢吞吞地走進(jìn)來，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看著少年，口水直流。
少年憨厚地笑著，摸摸瘦貓的腦袋，又摸摸老狗的，安慰它們說：“再等一會兒。”
瘦貓喵了一聲又出去了，老狗卻仍舊乖乖地坐在原地。
火終于升上來了，很快鍋中咕嚕咕嚕地沸騰起來。少年耐心地等著，又過了片刻，他才起身，掀開竹蓋簾。
只見鍋中描著肥貓追毛球的碟子中，可憐巴巴地躺著三只小饅頭。
食物的香氣飄散出去，方才那只瘦貓嗖的一聲又躥進(jìn)來。少年將一只饅頭分給瘦貓，另一只饅頭分給老狗，最后一只饅頭裝在碟子上，被送到了西邊的茅屋中。
“小哥兒，小哥兒。”少年輕聲喚著榻上的病人。
榻上的病人毫無反應(yīng)。
少年想了想，拿起饅頭，放在病人的鼻子下方。
須臾……
病人緩緩睜開雙眼，看著少年。
少年大喜：“小哥兒，你可醒了？”
病人沙啞著問：“你是誰？”
“我叫阿孤，你在路上昏倒了，像是沒有親人的樣子，我便將你帶回來了?！鄙倌臧⒐潞┖竦匦χ?。
你才沒有親人！顧嬌心中罵著，面上卻不顯。沒錯，少年阿孤?lián)旎貋淼?，正是饑寒交迫、昏倒在城隍廟外的顧嬌。
顧嬌覺著自己渾身酸痛，頭痛欲裂，腹中卻仍然餓得咕咕嚕嚕。她眼巴巴地看著阿孤手上的小饅頭，狠狠地吞了一下口水。
“小哥兒是餓了吧，快吃快吃?！卑⒐滦Σ[瞇的，曬得黑黑的臉上猛然露出一口黃牙來。
顧嬌：“……”生命勝于一切，她毫不猶豫地接過阿孤手中的饅頭。
炊熱的饅頭松軟，還有些難得的香味，只可惜太小了，還不夠塞牙縫。顧嬌似乎忘了，往日她為了保持身材，食量也并不大。
阿孤卻有些羞愧地抓抓頭：“我錢不多，是以只買了三只?！?p> 那便是還有兩只！顧嬌眼中放出光來。
阿孤又不好意思地說：“給了阿黃一只，給了阿白一只，沒有了?！?p> 顧嬌失望地看著他，而后使勁地咳了起來。
阿孤這才想起：“你受了風(fēng)寒，我給你熬了姜湯呢！”
顧嬌在家中自然也喝姜湯，那姜湯卻是老姜細(xì)細(xì)研磨了，攪以冰糖、玫瑰等熬成的，一口喝下去，甜滋滋，暖融融的，分外好吃。如今她瞪著面前的那碗黑乎乎、問起來辣乎乎的姜湯，有些難受。
阿孤又和她講：“去年的姜好不容易才種成的呢！都是阿雞，整日在地里刨食，把姜種都給啄沒了?！?p> 好吧，顧嬌猛然喝了一大口下去，辣味直沖鼻子，辣得她眼淚汪汪。
阿孤笑瞇瞇地看著她，似乎是很欣慰。
待顧嬌喝完姜湯，阿孤問她：“小哥兒，你家在哪里？我聽著口音，你不像是清平人呢?！?p> 原來這兒叫清平。
顧嬌雖然腦子迷糊，但還沒有傻掉，她說：“我是來投奔親戚的，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親戚全死了?！?p> “哦！”阿孤睜大眼睛，“你要投奔的親戚，是不是清平石橋往上二里的李家？這也難怪，去年秋里他們一家喝了砒霜，全死了?！?p> 顧嬌：“……”她閉上眼睛，假裝昏過去了。
她聽著破門被輕輕合上，阿孤的腳步聲放得極輕，外頭春雨嘀嗒，似乎落在什么物什上。她心底一陣平和，又喝了姜湯，渾身熱乎乎的……她真的睡了過去。
顧嬌再度醒來時，腦袋更疼了。
阿孤正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汁，笑瞇瞇地看著她：“小哥兒，快快將藥喝了?！?p> 顧嬌有些糊涂地看著那碗藥汁，神智未明，竟嬌嗔道：“喝一口，給一塊玫瑰糖?！?p> 阿孤聞言怔住了，笑道：“原來小哥兒怕喝藥。不過，沒有玫瑰糖，只有飴糖行不行？”
只要是糖都行。顧嬌使勁點(diǎn)頭。
阿孤將藥汁放下，走到外頭，窸窸窣窣似乎在翻找什么，片刻后他才回來，手上拿著一個油紙包。他小心翼翼打開，里頭是幾塊黃白有孔的糖塊。
“糖來了?！卑⒐滦χf。
顧嬌深深地吸了口氣，悶頭將那一碗藥汁喝完了。藥汁又苦又酸，悶在心口讓人作嘔。顧嬌趕緊拈了一塊飴糖，送進(jìn)嘴中。飴糖的甜味頓時在口中蠻開，甜絲絲的，不亞于玫瑰糖。
阿孤仍舊托著飴糖，憨厚地笑著看她。
顧嬌翻過身去：“不好吃?！?p> 阿孤看看手中的飴糖，笑了。他雖然憨厚，但是不傻，眼前的這位小哥兒，是替他心疼飴糖呢。飴糖哪有不好吃的，凡是他叫賣過的小村子，那些孩子都眼巴巴地追著問有沒有飴糖呢。
阿孤收好飴糖，正要出去，忽而榻上小哥翻過身來，焦黃的臉上似乎有些尷尬：“那個……茅廁在何處……”
喝了一大碗姜湯的顧嬌，早就難受得要緊。
阿孤指指外頭：“就在屋后。”他好心地說，“要不要扶你去？”
顧嬌：“不用了！”
頭重腳輕的顧嬌跌跌撞撞地走到屋后，只見在矮小的茅廬旁，有一間更低矮的茅屋，一把干枯的樹葉立在門前，似乎有一股很特別的氣味。
顧嬌：“……”
她正要走進(jìn)去，一條瘦弱的老狗不知從哪里躥出來，然后，慢吞吞地走進(jìn)茅廁。
顧嬌：“……”
她可不可以反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