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春雨綿綿,顧嬌仰頭看天,覺得自己的命運多舛又悲傷。
“阿黃!你怎么又跑進去了!”后頭阿孤苦笑不得地喊著。阿黃聞言,又大搖大擺地從茅廁里走出來,它經(jīng)過顧嬌的身旁時,還斜了顧嬌一眼。
顧嬌:“……”她充分理解了話本中描繪落魄秀才總是時運不濟的那句“虎落平陽被犬欺”的心情。
上完茅廁的顧嬌心情不佳。她平常慣用柔軟的手紙沒有,熏香也沒有,熱水也沒有。她奄奄一息地躺著,看著上頭像是有些漏雨的房頂,覺得自己很有可能熬不過今日。
破爛的木門虛虛地掩著,傳來阿孤低聲教訓阿黃的聲音:“……小哥兒人生地不熟,你竟然欺負他,阿黃,你可不能這樣……”
少年的聲音又天真又在理,低低的,與外頭嘀嗒的雨聲交錯著,顧嬌腦子一片空白,眼皮漸漸闔下來。
阿孤悄悄地進來看一眼,將薄薄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又悄悄地出去了。
他實在是太忙,本來一貓一狗一雞都等著他填飽肚子,而今又多了這奄奄一息的小哥,他的責任重大。
顧嬌再次醒來時,天色昏沉,雨聲已經(jīng)沒有了。
外頭飄來一種奇怪的味道,顧嬌用力吸了吸鼻子,確定好像是有人在炊飯。她動了動身子,渾身仍舊發(fā)酸發(fā)痛,但腦袋似乎不疼了。
果然,阿孤推門進來,端著一個大碗,笑瞇瞇的:“小哥兒,可醒了?肚子餓了嗎?我給你做了湯面?!?p> 顧嬌眼巴巴地看著那碗湯面,本以為會色香味俱全,哪知里頭只零星地放了點蔥花,一點兒的油星子孤孤單單地漂泊在上頭。她吃一口,味道極淡,像是沒有放鹽巴。
阿孤又滿懷歉意地說:“近來鹽巴緊缺,家里只有一點點了?!?p> 鹽巴不是尋常老百姓家常備的佐料嗎?怎么還會緊缺?顧嬌又吃一口湯面,看著這個家徒四壁的茅草房,沒有問出口。雖然她一向扶不起來,但是容氏時常訓她:“若你生在尋常百姓家,說不定還能挽救一二?!闭f完便列舉貧苦農(nóng)家的種種不易,她雖然時常走神,但也聽進去一兩耳。況且,她在話本子中最常看到的,便是家貧如洗的落魄秀才的母親是如何含辛茹苦地養(yǎng)大兒子,如何用巧手來將貧瘠的生活過得豐富的。
這么一想,顧嬌便覺得這一碗味道寡淡的湯面,是人間美味了。
天完全黑了下來。貓兒去浪蕩了,老狗臥在屋檐下不喘氣,老母雞早就踱進雞窩打瞌睡。一切都靜謐的美好。
除了茅草屋的新客人。
顧嬌捂著肚子,跌跌撞撞地沖進茅廁。
好半響后,顧嬌拖著麻木的雙腿出來。
又半響,顧嬌捂著肚子,再次跌跌撞撞沖進茅廁。
待她出來時,阿孤不知從哪里回來,遞給她一把葉子:“小哥兒,你吃了這個,吃了這個便好了?!?p> 顧嬌一把搶過葉子,塞進嘴中。有那么一瞬間,她絕望地想,假若這是毒藥就好了。
葉子又苦又澀,漫在嘴中,苦在心里。
顧嬌兩腳泥濘,站在臭氣熏天的茅廁外,嘴里嚼著一把苦葉子,望著沉沉夜空,一顆心,碎成了粉末。
吃過苦葉子的顧嬌終于氣若游絲地躺在床上,腦中放空。
一個人悄悄地走進來,坐到床上,然后像是在脫鞋子……
顧嬌猛然回神,望著黑暗中那個影子:“你做什么?”
阿孤莫名其妙說:“自是睡覺呀?!?p> 顧嬌幾乎尖叫起來:“你你你,你怎么睡這里?!”
阿孤無辜極了:“這是我的床??!”
“不是還有一間房子嗎?”顧嬌哆哆嗦嗦,是以這阿孤是要占她便宜了嗎?!嗚嗚嗚,她就要失去清白了!她這是逃出了狼窩又進了虎穴?。?p> “那間房子是表姐住的,阿孤不能住?!卑⒐抡J真地解釋。
那他更不能和她睡同一張床??!顧嬌又要尖叫起來,忽而她靈光一閃,想到阿孤一直叫她小哥兒……
顧嬌改口道:“我我我,睡覺很不老實,還會打人!”
阿孤沉默了一下,趿起鞋子:“小哥兒且安心?!?p> 他瘦弱的影子消失了。
顧嬌松了一口氣,總算保住了自己的清白。又躺了半響,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今日,是她出嫁的日子。她本應(yīng)當被裝扮得極美,穿上美麗的嫁衣,伏在容氏膝上痛哭一番,而后被顧源背出門,帶上她的嫁妝,登上往信州陳家的大船。
而今她在這個叫做清平的鬼地方,躺在簡陋的茅草屋中,病得奄奄一息,也不曉得,這算不算是她逃過一劫,而受的懲罰。
也不曉得,那陳據(jù)知曉她逃婚時,是松了一口氣,抑或是勃然大怒?畢竟,男人都有些好面子的。
不過,那都與她無關(guān)了。
勞神費力的顧嬌,眼皮再次沉沉闔上,那管它是是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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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州陳家。
陳家是五進的大宅子,占地廣闊。
陳家嫡長孫陳據(jù)的院子中,此刻燈火通明,好幾個婆子神情緊張地候在院子中。
“啊,啊……”女人痛苦的呻吟聲穿破夜空,將站在門外的陳據(jù)弄得緊張不已。他咬緊牙關(guān),面色難看。
瓏兒正在里頭拼了命的為他生孩子,而他卻無能為力地站在外面,絲毫幫不上忙。
“據(jù)兒?!?p> 陳據(jù)轉(zhuǎn)頭,看見祖母衛(wèi)氏神色如常,姿態(tài)優(yōu)雅地朝他走來。在陳據(jù)的記憶中,無論何時何事,祖母總是不慌不忙,姿態(tài)優(yōu)雅,一如她從來堅持的信念:人無論處于何種境地,首先不能慌張。陳據(jù)的心,慢慢安定下來。
他迎上去:“祖母?!?p> 衛(wèi)氏淡淡地打量了一下他:“慌張了?”
陳據(jù)垂頭:“瓏兒像是很疼……”
“里頭幾個穩(wěn)婆都是有經(jīng)驗的,瓏兒極為克己,胎兒養(yǎng)得極好,你無須擔心?!毙l(wèi)氏照舊淡淡地說著,但每說一句,都像是給陳據(jù)吃定心丸。就像當初,他帶瓏兒回來,一家人都反對,而衛(wèi)氏只和瓏兒相談了一個下午,就堅定地站在他這邊,并且堅定不移地支持他將瓏兒扶為平妻。但倘若可以,他這一輩子只想要瓏兒一個人,與她舉案齊眉,和美一生。至于那顧嬌嘛,雖然長得柔美嬌憨,但腦中鎮(zhèn)日只想著吃喝玩樂,就連女紅,竟是連一條手帕也不會做。初初定親時,他也覺得顧嬌嬌憨,倘若以后娶回家中,也是好看。但后來他遇上于玲瓏,便無法忍受顧嬌的草包,瓏兒不僅熟讀詩書,甚至對朝廷大事也頗有見解。而且,她支持他心中那個不曾說出口的夢想——男人若想名揚天下,便在廟堂上見真章!
陳據(jù)抬頭:“是。”
信州的春夜,還有些冷,他見祖母雖然披一件薄披風,但春風無情,他勸道:“祖母先回去罷……”
話音未落,一直緊閉著的門開了,一個穩(wěn)婆伸頭出來,面帶喜色:“恭喜主家,奶奶得了一位小小公子?!?p> 一向面色平淡的衛(wèi)氏展顏笑了:“瓏兒乃陳家功臣?!?p> 陳據(jù)也笑了,瓏兒不愧是他的命中貴女。
春風無情,意氣風發(fā)的陳據(jù)壓根忘了,今日應(yīng)當是他在鼎州迎娶顧嬌的喜日。
陳家喜得重孫的消息很快傳到陳家主母金氏的耳中。金氏亦是商賈之女,那年到鼎州下定,她也去了。她與容氏雖然是初次見面,卻一見如故,很是投緣。對顧嬌嫁到陳家來,她自是十分歡喜的。顧嬌人嬌憨,容易調(diào)教,若是婆媳相處,不會有什么大問題。然而陳據(jù)忽而帶了于玲瓏回來,她差些沒氣死,偏偏婆母衛(wèi)氏卻力頂陳據(jù),還要將于玲瓏扶為平妻。
她和衛(wèi)氏相處多年,自然曉得衛(wèi)氏打的是什么算盤。衛(wèi)氏當年嫁給陳家,是高門大戶的閨秀低嫁給商賈之子,心頭自然難平。但平心而論,衛(wèi)氏嫁到陳家數(shù)十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便是那娘家,陳家也貼了十分可觀的錢進去。說句難聽的,那陳家,不過是賣女求富,卻還要趁機詆毀商賈。是以因了這件事,金氏氣得好幾個月沒給衛(wèi)氏請安。婆媳頗有些鬧得不愉快,但她嫁妝雄厚,根本不怕陳家。
但陳家重孫出生,她作為祖母,卻還是要賞的。
“采桑,去開我的私庫,取那對喜鵲連枝的金鐲子出來。”
她要提醒兒子,今日是他迎親的喜日。
清平茅屋。
天色極好,阿孤特意早起,熬了菜粥,要端給虛弱的小哥兒。
他輕輕推開門,見小哥兒仍舊蜷縮在被子里,看起來可憐極了。他猜小哥兒以前大約是干活干得太多了,才面色焦黃,身板兒瘦弱,極容易生病的。
阿孤悄悄走近小哥兒,正要喚醒他,卻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
咦,小哥兒的臉,怎么白一塊黃一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