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一只信鴿撲棱棱地飛落,一人取了它腳上的小竹管,急急轉(zhuǎn)進深深大院中。一個梳著高髻,穿著濃綠比甲、叫春晴的丫鬟候在垂花門旁的一盆玉茗后頭,見來人,伸手接了竹管,收進袖中若無其事地走了。
于玲瓏正躺在榻上,看乳娘奶兒子。見春晴進了房中,使了個眼神,乳娘便抱著兒子進了壁紗櫥。
她慵懶地接過小竹管,倒出里頭的小紙條,展開緩緩念道:“大狼王鐵塔慶兒墜馬身死?!?p> 春晴垂下頭。
于玲瓏將紙條扔進銅枝燈中燃了,才緩緩道:“鐵塔慶兒雖然死了,但他的大兒子鐵塔吉長向來是個漢子,無妨?!?p> 春晴欲言又止。于玲瓏淡淡地掃她一眼,她才道:“奴婢前些年在大狼國住過,說是鐵塔吉長私底下十分殘暴,不像表面那般。我們養(yǎng)在云州的戰(zhàn)馬,怕是……”
于玲瓏雙手交叉,嘎嘎地扳著手指:“只要得了顧嬌的嫁妝,便是損失云州的戰(zhàn)馬,我亦不怕?!?p> 這件事她謀劃多年,接下來,只要得到顧嬌的嫁妝,她便能將大月朝掀起驚濤駭浪。
是夜,春晴和春綠伺候著于玲瓏就寢。春綠從極為隱秘的柜子中取出一瓶膏藥,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于玲瓏的臉上、身上。
涂到后面,膏藥卻是再也擠不出來了。春綠低聲說:“大公主,神仙膏用完了?!?p> 于玲瓏仍舊閉著眼:“還沒有找到六丑神醫(yī)?”
“六丑神醫(yī)一向行蹤成謎,八歸叔已經(jīng)給他留了訊息,叫他前來信州尋我們。只是,怕六丑神醫(yī)年事已高……”
“便是他已經(jīng)變成灰,也要下黃泉問他如何配制神仙膏?!庇诹岘嚨f道,仿佛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兒。
“是?!贝呵绾痛壕G恭順地應(yīng)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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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嬌像是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
夢里的她像是被顛來顛去,渾身酸痛,和話本子中描繪的那些隱秘的閨房事后如出一轍。
她屈辱地想,待醒來后,定要將鐘錦青千刀萬剮,而后再將劉俏俏碎尸萬段,做成包子扔到山中給狼吃掉。
而后,她再尋一條干凈的江水,跳下去。
迷迷糊糊間,她又聞到了百合的香味,難不成,那鐘錦青還想再羞辱她一次?顧嬌急得渾身大汗,猛然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卻是有些熟悉的粉帳簾。她呆呆地看著粉帳,有些糊涂。
一只眼熟的瘦貓慵懶地走進來,跳上粉被,大搖大擺地繞成一個圈,嘰嘰咕咕的叫起來。
外頭有雞在咯咯地叫著,顯得靜謐又安心。
顧嬌看看自己身上完好的衣服,看看周遭,試著叫道:“阿孤,阿孤?”
卻聽外頭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有人回應(yīng)她:“我在,你可是餓了?”
顧嬌心頭涌起一股酸意,淚珠不聽話涌出來,她抽噎一聲,嗚嗚哭起來:“阿孤,你給我尋把柴刀,我要將那人和劉俏俏碎尸萬段……”
阿孤只好走進來:“他沒干成壞事。我將他迷倒了?!蹦侨账糁洆?dān),本來想在外頭轉(zhuǎn)上兩天,然而才走到清風(fēng)屯便遇著一個婦人賣小雞仔,毛茸茸胖乎乎黃澄澄的小雞仔頗是得意,且價錢十分的便宜,他用兩個針線包換了十只雞仔,熱熱鬧鬧地挑著,想要將雞仔送回茅屋來讓她養(yǎng)著,平時也不會那么寂寞。誰料茅屋空空,屋前一雙木桶胡亂地滾在地上,就連老牛車也不見了。
他追著車轍走到劉俏俏家,卻不見顧嬌的身影,卻見劉俏俏往柴房里鉆了幾次,便曉得顧嬌是被關(guān)在柴房里了。
后來又見鐘錦青進了西廂房,劉俏俏拎著顧嬌進房,復(fù)又出來,他先是迷倒劉俏俏,才又往西廂房中吹藥,才將顧嬌救了出來,放在牛車上一路顛回來。而他下的迷藥略微有些重了,是以顧嬌竟然一晚安睡,方才醒來。
只是,他想起昨晚將顧嬌抱著的時候,那柔軟無骨的感覺像是一根羽毛撩撥著他的心口,雁過留聲,船過有痕。他晃晃腦袋,將不該遐想的通通搖掉。
外頭果然嘰嘰喳喳的有十只小雞仔在尋食,阿雞昂首挺胸,像是在樹立自己的威嚴。
顧嬌吃著熱乎乎的湯面,看著小雞仔,恍如隔世。
“能報官嗎?”吃完湯面,她問阿孤。阿孤茫然地搖搖頭,他長了這么大,見過最大的官是里長。那里長,私底下還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呢。
顧嬌咽不下這口氣,但劉俏俏到底是阿孤的表姐,她想了又想,終于想出一個極好的主意來,那便是將鐘錦青的罪行寫出來,張貼在學(xué)堂里。讀書人最愛惜名譽,她就讓他嘗嘗名譽掃地的滋味。
只是頗費了一些功夫,阿孤平日里雖然售賣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卻沒有賣文房四寶。文房四寶價高,便是清平鎮(zhèn)也只得一間書肆,且村里人大多不識字,要那些東西也沒用。阿孤從貨擔(dān)里掏出一捆包裹得極好的草紙來,憨笑道:“這能用嗎?”
顧嬌臉一紅,接過草紙:“能?!?p> 雖然眼前這捆草紙比不上她家的,但自她來了茅屋沒多久,本來一直放置竹片的地兒忽而多了一沓草紙。往日她并不放在心上,如今知曉阿孤不易,一切都要靠雙手賺來,心底便再次暗暗發(fā)誓,若是以后能重回顧家,定然好好報答阿孤一番。
沒有毛筆,顧嬌只得學(xué)話本子中,到灶房里尋了一根燒焦的細木柴,花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歪歪斜斜寫了幾個字。顧嬌看著不堪入目的幾個字,嘆了一聲。
阿孤卻極為捧場:“小哥兒真厲害?!彼紒硐肴?,顧嬌是姑娘家,二人孤男寡女的獨自住在茅屋中,實在不好,是以仍舊稱顧嬌為小哥兒。
顧嬌羞赫:“不過是三腳貓的功夫?!闭f完,想起阿孤不識字,便小心翼翼問他,“你可愿意學(xué)識字?”
阿孤的雙眼放出光來:“自是愿意的。”他眼中光芒忽而又黯淡下去,“我很愚笨的。”幾年前他因為十分羨慕那些去學(xué)堂的學(xué)子,時不時尋了空,蹲在學(xué)堂外頭聽他們讀書。忽一日,兩個學(xué)生從學(xué)堂里頭出來,見他蹲在外頭,便說起一些極為難懂的話來,他愣愣聽著,其中一個猛然笑道:“你看他,便是罵他也聽不懂。泥腿子便是泥腿子。”
雖然平日里他叫賣貨物,一張嘴兒極甜,哄得那些大娘阿婆們甚為開心,但那一刻,他羞得差些想在地上尋一個洞鉆進去。
顧嬌卻兀自道:“若說愚笨,我自小便被我娘拘著,一本《千字文》足足讀了半年愣是不利索,氣得我娘直罵我呢?!?p> 阿孤想起小小的顧嬌扁著嘴兒,一雙眼中含著淚兒卻不敢哭,不由笑出聲來。
顧嬌認真道:“我們先從姓名學(xué)起罷。平常里你喚阿孤,那全名是什么?”
阿孤怔愣:“全名?表姐向來只叫我阿孤……”阿孤阿孤,竟像路邊一株野草,不知父族,母源難尋。他抬頭,怔愣地看著空中一朵潔白的云彩,獨自在蔚藍如洗的天空中遨游。
顧嬌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心中暗嘆,那劉俏俏將阿孤剝削至狠,卻連一個大名都不肯起與他。
“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鳖檵赏嵌錆嵃自撇守W燥h散,不禁道,“云孤飛,往后你便姓云,名孤飛,可好?”
云孤飛?獨自往來,不留痕跡。阿孤在心中念了幾遍,可不就是他的人生照影?
“小哥兒賜名,阿孤自是受著?!卑⒐滦Φ?,從此以后,他便有了尋處,雖然是孤孤單單的一朵云彩,在天空中不過一瞬,卻也算圓滿了。
顧嬌笑道:“我可是終于有了理直氣壯留下來的理由?!?p> 阿孤卻認真地朝顧嬌拜一拜:“顧夫子好。”
慌得顧嬌忙忙去扶他:“阿孤,你做什么呢?快快起來,你這折煞我了?!?p> 正是初夏,衣衫正薄,顧嬌手指如玉般清涼,不過才觸到阿孤,阿孤猛然將雙手往后移藏,急急退后幾步,黑臉通紅一片,嘴唇顫著,卻說不出話來,最后往門外一躥:“我去煮湯面!”
顧嬌哎了一聲,沒叫住他,只好疑惑地說:“可是才吃過呀?!?p> 她看著阿孤遠遠跑開的身影,突然覺得,阿孤,好像長高了呢。
二阿農(nó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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