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蘇秋寒噤了聲。
蘇秋成今日不出門,聲音帶著原來的清脆:“若是大姐覺得我不會處事,我便什么都不做了?!?p> 他眉頭蹙起,帶著幾分戾氣。精致眉眼微微上翹,隱現(xiàn)狠辣。
“哎,我只是說說,只是說說,你別生氣?!碧K秋寒忙不迭辯解,自己心頭的那口氣卻是不上不下地堵著。出了垂花門,她徑直往外院走去。在一旁候著的大丫鬟繁杏趕忙跟上前,蘇秋寒心中堵著一口氣兒,到了外院正廳,看著滿堂的瓷器,只長長嘆了一口氣:“冤家,冤家,都是冤家?!?p> 繁杏在一旁不敢出聲。
“娘子說誰是冤家呢?”一道溫醇的男聲從外頭傳進來,蘇秋寒的夫婿,高歡,手上執(zhí)著扇子,愉快地?fù)u著,踏進廳中。
蘇秋寒頓時消了氣,眉開眼笑道:“夫君何時回來的?也不叫妾身去接?!?p> 高歡搖一搖扇子,走到蘇秋寒身旁,朝繁杏使了一個眼色,繁杏垂首退下,他方道:“不過區(qū)區(qū)幾十里路,我驅(qū)馬半日,便能回到,何必勞煩娘子?!彼焓州p輕攬住蘇秋寒。
蘇秋寒欣慰道:“夫君最能體會妾身,有夫如此,妻復(fù)何求。倒是我家中弟弟妹妹,無一人能體會我的良苦用心。氣死我也?!蓖馊硕嫉捞K家繁榮昌盛,卻不知其中艱苦,唉,她好難!
高歡將手?jǐn)埖酶o:“娘子心善,弟弟妹妹遲早有一日知曉娘子苦心。娘子你看,我長途跋涉,風(fēng)塵仆仆,為夫想沐浴一番……”他的氣息噴在蘇秋寒的臉上,潮熱濕潤。
盡管蘇秋寒在外頭風(fēng)風(fēng)火火、精明能干,但高歡是冥州一等一的美男子,一張嘴兒又擅安慰人,她身子當(dāng)下便軟了:“我叫人打水來……”
橫豎也沒外人,兩人親親熱熱地進了房,繁杏在外面候著,一雙手兒將細(xì)絹兒方帕擰得死緊。
一通胡鬧下來,蘇秋寒卸去平日里的干練,柔情蜜意地伺候著高歡穿衣。高歡自己系著腰帶,忽而想起什么,問她:“小舅子這回是換風(fēng)格了?不畫那梅蘭竹菊,改畫貓兒了?”
蘇秋寒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說什么呀?”
高歡奇道:“我在歸家途中看到有一家店鋪,在推一種質(zhì)地一般,價格低廉,但圖案卻是畫著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貓兒喜趣圖的瓷盤,我還以為是這幾日小舅子新出的呢?!?p> 蘇秋寒漫不經(jīng)心道:“約莫是別家新請的畫師罷。但冥州城內(nèi),有哪位畫師能比得上秋成?”
高歡笑道:“也是,小舅子天賦異稟,誰人能及?”
然蘇秋寒雖然如是說,到底放在了心上。蘇家繁榮,并不是鎮(zhèn)日坐在家中便有餡餅從天下掉落。
日頭已然西斜,蘇秋寒仍舊坐了軟轎,前往那家店鋪。店鋪卻是十分普通的雜貨店,雜七雜八地堆了不少東西,穿著細(xì)棉布裙子的半老徐娘頭上別著便宜的木簪子,正在門前擦拭門框。
蘇秋寒蹙了眉頭,若是平日里,她是不會踏進這種店鋪半步的。
她下了軟轎,繁杏虛虛扶著她,走到店鋪前。掌柜娘子看她一眼,臉上堆了笑:“這位太太,可是要些什么?”
她端著架子:“聽說你們店里有售畫著一只貓兒的瓷盤,我想買上幾只?!?p> “真是太不湊巧了?!闭乒衲镒有χ?,“方才有人將最后幾只買了去,說是待八月十五供奉月娘娘時,擺上瓜果,月娘娘定是歡喜呢?!?p> “那這盤子是出自何家,不知掌柜娘子可否告知?!碧K秋寒望著門框上陳舊的牌匾,打賭這家店,每月賺的錢還不夠她買上一盒云上閣的胭脂。
掌柜娘子微微笑著:“太太乃是蘇家當(dāng)家人,這冥州城內(nèi)到底有幾家燒瓷器的,太太想來比我還要清楚?!?p> “你認(rèn)識我?”蘇秋寒有些自得。
掌柜娘子只笑了一聲,沒說話。但亦沒有要透露到底是哪家燒的瓷器。
蘇秋寒只得悻悻回了蘇家。高歡見她臉色不好,便自告奮勇去幫她打聽,誰知翌日高歡打發(fā)的人還沒有打聽回來,街上倒是傳來一道消息,說是那畫著貓兒的瓷器便是蘇秋寒亦想買,如今那價錢已然升了五倍之多呢!
蘇秋寒頓時惱了:“井底之蛙!”
高歡忙差了人去,好久下人才回來,手上提著一個做工粗陋的竹筐。
竹筐里頭卻是裝了一整套的茶具,一只胖嘟嘟的茶壺上,一只同樣胖嘟嘟的貓兒正蹬著腿兒,玩著一只蟋蟀;而茶碗上頭則是同一只貓兒,或打著滾兒,或玩著草兒。一壺八碗,頗有意趣。若是燒上一壺茶,在夏日的午后,躲在大樹底下乘涼,搖著蒲扇,倒是頗為相配。
蘇秋寒只看了一眼便道:“不過是粗鄙之作,難登大雅之堂?!彼齻兲K家,向來燒的俱是質(zhì)地精良,與大富大貴之家相襯的瓷器,這家瓷器,不過是小丑跳梁,人們博一時新奇而已。
高歡讓下人將東西帶下去,下人遲疑了一下:“這些放哪里呢?”
“扔了罷?!备邭g并不在意。不過是一套茶具,蘇家多得是。
“是。”下人應(yīng)聲,將竹筐提下去。他出了蘇家門,卻轉(zhuǎn)身進了一家豆腐鋪子。里頭忙碌著的,是他的爹娘。
他將竹筐放在小桌上:“給你們買的茶具,得空用來喝茶?!?p> 說完人便走了。
他爹掀開竹蓋,拿出茶壺,頓時喜道:“孩子他娘,這貓兒與咱家那只,可是相像?”
他娘抹著圍裙過來一瞧,笑了:“和咱家的大福一個模子出來的呢。以后咱喝茶就用這套罷。橫豎原來的也湊不成套了。也不知是哪家燒的茶具,這么有趣?!?p> 他爹笑道:“這貓畫得跟真的一樣,還能是誰家,定是蘇家的公子蘇秋成?!?p> *****
顧嬌這幾日,仍舊在施家作坊中畫坯。不過,她用的陶坯,皆是施家作廢的陶坯。阿孤進去時,施明明正坐下小杌子上,死死盯著顧嬌在陶坯上作畫。
阿孤不動聲色,走到顧嬌面前。顧嬌仍舊專心作畫,并沒有注意到他。
倒是施明明欣喜地說:“云兄弟你回來啦?你瞧,小哥兒新作的果盤?!?p> 顧嬌便停了手,抬頭看他:“阿孤,你回來了?!彼@幾日日起而作,月上方歇,眉眼間帶了一絲疲倦,眼底下有淡淡的烏青。她手下,一串水靈靈的葡萄蜿蜒在陶坯上。
阿孤將她手上的筆拿掉:“你多久沒有休憩了?”
“我不累。”卻是連說話都有些倦意。
阿孤將她拉起來:“回房歇著。”
顧嬌只得乖乖走出去。
施明明在一旁看看顧嬌,又看看阿孤,忽而覺得有些怪怪的感覺。至于哪里怪,卻是說不清。
兩人出了作坊,往住房走。施南氏笑瞇瞇地站在灶房:“等會面便好了,來吃呀?!?p> 進得房中,阿孤關(guān)上門,從懷里掏出三個小小的銀錠:“這是我們這次所賺的錢。一共三兩二錢?!?p> 顧嬌看著那三個小小的銀錠,她伸手拿了一個,摩挲著,心滿意足道:“沒成想我竟然能幫你賺錢了?!?p> 那神情,卻是和她畫在陶坯上的貓一樣,帶著嬌憨和滿足。
阿孤忍住想揉一揉她的腦袋的沖動,將手緊緊克制在袖中,只寵溺地看著她。顧嬌卻依依不舍地將銀錠還給阿孤。
“你收著?!卑⒐滦Φ?。
顧嬌搖頭:“日后用錢的地方還很多,我什么都不會,只會畫畫,還是給你好了?!?p> 阿孤將那錠銀子塞進她沾滿顏料的手中:“我們以后能掙得更多,況且,這錢是你第一次掙來的,不一般,你得收著。”
顧嬌的心思便動了起來,對呀,若是以后回了顧家,便可以大大方方地對顧源炫耀了。哼,她可不是什么草包美人,她是實打?qū)嵉念櫦胰恕?p> 顧嬌歡天喜地地將銀錠收下,阿孤又說:“我想過一陣子,我們便買上一間房子,搬離施家。”
顧嬌也有些疑惑道:“這幾日大娘對我噓寒問暖的,還讓我盡管使喚施明明和施白白?!?p> 阿孤微微一笑:“大娘倒是個識寶的?!币膊煌魇┐髽陡眯┨?。
施南氏自是個識寶的,當(dāng)晚施大樁一回來,兩人便關(guān)起房門竊竊私語。施南氏迫不及待地問:“如何?”
“那云兄弟只在冥州城里待了數(shù)天,便將那一百件瓷器一售而空?!笔┐髽斗滞饧樱八€買來竹筐,將成套的茶具放在里頭,賣一兩銀一套。這云兄弟,不得了?!?p> 施南氏也說:“那小哥兒也是,整日在作坊里畫陶坯,那手藝,不得了,凡是他畫出來的,便好似真的一樣。我看那蘇家的蘇秋成,也不過如此?!?p> 施大樁搓著雙手:“那我們該如何辦?”
施南氏瞇了眼睛:“自是留著他們!施家的好日子,要來了?!?p> ******
信州,陳家。
“砰”的一聲,茶杯被扔在地上,奈何波斯地毯厚重,只在地上滾了一圈。于玲瓏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春綠卻是垂頭在一邊。
“他陳據(jù),膽大包天,胡作非為!顧嬌沒娶回來便算了,還將我養(yǎng)在云州的戰(zhàn)馬搶了去!”于玲瓏咬牙切齒,眼角出現(xiàn)一絲深紋。她是大丹國的大公主,臥薪嘗膽多年,怎能忍受自己的精心謀劃了許久的事情發(fā)生扭轉(zhuǎn),且還是自己的枕邊人。
春綠不敢出聲。誰能想到陳據(jù)偷偷去了云州,還捐了個六品官兒。數(shù)日前,從鼎州更是傳來消息,逃婚一月有余的顧嬌,死在離鼎州數(shù)百里外的一個清平小鎮(zhèn)大火中。大公主已經(jīng)怒不可遏,又傳來陳據(jù)將大公主養(yǎng)在云州的戰(zhàn)馬低價買了去的消息。
良久,于玲瓏煩躁地按著自己的額頭:“云州動蕩,顧家為保住自己的財富,竟是藏在鼎州不動了,還真是好樣的!”
從壁紗櫥中忽而響起嬰兒的啼哭聲,乳娘趕忙“哦哦”地安慰著。
“大公主息怒?!贝壕G趕忙跪下,伏在地上。
“那六丑神醫(yī)尋著沒有?”于玲瓏從榻上下來,走到妝匣前,拿起鏡子,撫著自己眼角的細(xì)紋。不過是月余沒用神仙膏,臉上的細(xì)紋便爭先恐后地冒出來了。
“仍舊沒有消息。”春綠咬著牙答道。
于玲瓏轉(zhuǎn)頭,望向外頭庭院中幾叢芭蕉。
“我要去鼎州,尋那顧沾非?!绷季?,她吐出話語。
春綠驚惶地抬頭:“大公主!”
“當(dāng)年若不是容氏那賤女人拿命威脅,我用得著這么狼狽?如今她人老珠黃,我便不相信,那顧沾非會不記得我與他當(dāng)年的情誼?!庇诹岘嚹槠鹨恢Ы疰牻z紅寶石簪子,不過一揚手,那支簪子飛脫出去,將密密的芭蕉葉子擊穿。
她決不讓她多年的心血毀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