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眷那桌聽得動靜,趕忙都跑過來。蘇秋水忙拽了自己的丈夫往一旁去:“苗自濃,你莫不是喝多了???秋成,你姐夫喝多了,萬萬不要和他置氣。”
苗自濃噴著酒氣,狠狠地將蘇秋水揮到一旁:“蘇秋成,你別以為全家都仗仰著你的鼻息過活,便人人都要看你的臉色。上次我們好不容易爭取來和沈家合作的機會,你不和沈家合作便就罷了,還將沈大公子丟進豬圈。你別以為你這一身的傲氣便能當飯吃……”
蘇母蘇韋氏從后頭冷冷道:“秋水,將你的夫婿拉出去,近期不要回來了?!?p> “娘!”蘇秋水不可置信。
蘇放忙要打圓場,蘇韋氏又冷哼一聲,蘇秋水只得將苗自濃拉走。
蘇秋成卻也拂袖離席,紅櫻緊緊跟在后頭,待出了垂花門,蘇秋成望著外頭濃濃月色,道:“套車。”
“公子,這夜深了……”
蘇秋成轉頭過來看她,一張臉寒若冰霜。
“是。”紅櫻趕到二門外,幾個車夫正坐在一起吃酒玩耍。見她出來,角落里卻走出兩個人來,正是前些日子阿孤和顧嬌看到的那兩個轎夫。
“套車。”紅櫻道。
那兩人便默不作聲地去馬廄了。待不見三人的影子,余下的車夫才松了一口氣,其中一個年輕些的車夫道:“公子的人,個個都是陰陽怪氣的?!?p> “噓!”一個年紀稍長的人趕緊噓了一聲,“喝你的酒,別多話?!蹦悄贻p車夫不服氣地噤了聲。
月色沉沉,涼風四起,紅櫻跽坐著,垂首不敢多言。
蘇秋成撩了簾子,一雙美目瞧著外頭盛放的煙火。車過半城,終究是到了那位宅子附近。兩只半舊的燈籠懸掛著,微微露出昏黃的光來。這座宅子他來過無數(shù)遍,在里頭度過了他的童年,以及晦澀的少年時。他記得,里頭有幾株石榴,每逢盛秋,那比碗口還大的石榴熟了,用刀一切,如瑪瑙般精美的石榴子熠熠發(fā)光。燕媽媽拿來大碗,將石榴子剝在大碗里,讓他們用勺子分食。他至今仍舊記得,貝齒輕咬,那鮮美的汁水便充斥在口中,甚是美味。
紅櫻從馬車的箱柜中翻出一件披風來:“公子,夜涼了,莫受了風寒?!?p> 的確夜涼了,吹得他的鼻尖都凍了。但他仍舊不想回家,那個一開始便鑄成大錯的家。他恨他強勢的母親,恨他軟弱的父親……
他閉著眼睛想了想,說:“今晚城門開放,我們到郊外去走一走罷。”
“是。”
出了城,月色更涼。遠處稀稀疏疏的燈光點點,間或著煙花,竟然有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
冥州的官道修整得很好,路邊栽了楊樹,無數(shù)的岔路口朝無邊的黑色蜿蜒著。他忽而生了一種感覺,便指了其中一條岔路口,說:“往那里走?!?p> 進入岔路口,道路卻是窄了,路邊盡是田地。車夫小心翼翼地駕著馬車,忽聞后頭馬蹄聲疾,有人在外頭喊:“喲,蘇家公子,這是出來賞月呀!”
聽著那把聲音卻是有些熟,蘇秋成恍惚須臾,才想起那是沈家沈大公子沈祿的聲音。自那日被丟入豬圈,沈祿便不再來騷擾他,他還以為沈祿是個識時務的呢。
當下他便厭惡道:“走快些,別理他?!?p> 馬兒疾蹄起來,沈祿在外頭哇哇叫:“蘇公子,蘇公子,你這是往哪里去?”他的馬車竟然緊緊咬著蘇家的馬車不放。
只見月色下,兩輛馬車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疾蹄。
紅櫻在搖晃的車廂中哆嗦著:“公子,要不咱們停下來,問一問沈大公子……”
“問他作甚?!币只蚴窃律珨_亂了心智,蘇秋成一改往日的冷淡,只催著車夫加快速度。
后頭沈遠也有些慌了:“大公子,這……”
沈祿瞇了雙眼:“繼續(xù)跟著,莫不他還能到云兄弟家搗亂?”
卻見這條路蜿蜒的盡頭,赫然是云孤飛和顧大源住的茅屋。沈祿卻以為,蘇秋成是知曉他和顧大源簽了契約書,想要尋顧大源的麻煩來了,是以叫車夫跟得更緊。
月娘娘卻是不忍心看這一幕,兀自藏在云層里頭不出來了。
蘇家車夫的一顆心卻是越發(fā)提起來,車速越來越快,他才感覺到車轱轆猛然一頓,整輛馬車便朝一旁的地里倒過去。
紅櫻在車廂里尖叫一聲,在靜謐曠野中由為響亮。
沈遠在后頭傻了眼。
沈祿伸頭出來,叫道:“快,快,快去幫忙!”
沈遠趕緊跳下車,蘇家的馬車里頭卻是沒有聲響,他一顆心怦怦直跳,蘇家的車夫爬起來,一邊捂著右邊的胳膊,一邊慌張喊:“公子,公子?!?p> 沈遠點了火折子,朝車廂里照去,只見蘇秋成和紅櫻姿勢怪異地窩在一處,雙眼緊閉,他一顆心跳得更厲害了,彎腰顫著手往蘇秋成鼻下探去,卻是還有綿長的氣息;他一顆心才大定下來,又朝紅櫻鼻下探去,氣息暖融。
他朝沈祿叫道:“大公子,兩人還活著!”
沈祿也走過來,叫沈遠先將兩人從車廂里弄出來。
沈遠彎腰進去,自是先將蘇秋成扶了出來,沈祿趕緊接著,然而迎鼻而來的,是一股冷冽的香味。冥州富家子弟多熏香,他的衣服便是一熏再熏才穿的。是以沈祿并沒有奇怪,一手從蘇秋成腋下穿過,用自己的身子撐著他。
半響后,沈祿后知后覺:這蘇秋成素日里定是日日不動彈,要不這身子骨怎么像娘們一般柔軟?
沈遠將紅櫻救出來,也不好意思察看人家姑娘的身子,只得胡亂動了動紅櫻的手腳,說:“大公子,這婢女手腳俱好,瞧來是方才撞昏過去而已。”
沈祿看著蘇秋成,亦像是沒有受傷,一顆心才大定下來。雖然他氣量很小,但并不代表他要光明正大地想取人家的性命。他瞧一瞧四周,對沈家的車夫說:“你去敲云家的門,讓云兄弟來一趟,將這兩個人暫時放在他家歇一歇。”
沈家的車夫平日里接送顧大源,自然是輕車熟路。片刻后阿孤駕著牛車跟在后頭來了,瞧見沈祿扶著蘇秋成,卻面不改色,幫著將紅櫻和蘇秋成抬上牛車。大伙又合力將車廂從地里拉上來,略一檢查,才發(fā)現(xiàn)是右側的車轱轆斷了。
沈祿要讓沈遠將蘇家車夫送回城中去看大夫,蘇家車夫卻捂著胳膊,堅定道:“我要和我家主子一起?!?p> 沈祿無奈,只能叫沈遠將蘇家車夫扶上車,自己則讓沈家車夫驅車往城中去買轱轆。而后讓沈遠駕車,跟著阿孤到了茅屋。
顧嬌舉著油燈,叫一聲:“沈大公子?!迸e止比起往日在作坊,卻是有些拘謹。
沈祿問她:“顧小哥,你可否能去準備一些熱水?”
顧嬌道:“灶上還有一些?!?p> 蘇秋成和紅櫻被搬到炕上,顧嬌打了熱水來,沈祿卻將自己的雙手浸進水中清洗,又從懷里拎了方手帕抹凈,邊說道:“累煞沈某了。這蘇秋成可真是重。”
顧嬌:“……”
沈遠:“……”明明蘇秋成和紅櫻都很輕呀。
眾人靜默半響,外頭傳來一股香味,沈祿忙活半響,卻是有些餓了:“你們方才好雅趣,在賞月嗎?”
說著便自發(fā)走出去,瞧見了月餅,還有正在炙烤的一只雞,竟然不客氣地坐下來:“云兄弟,顧小哥,你們可真是小氣,如此美景佳肴,竟是不邀沈某一起,只可惜沒有酒。哎,你們快快坐下呀。”
一邊說一邊抓了一只月餅:“這看著不像是我送你們的月餅,是從哪家鋪子買的?”卻是未等阿孤回來,自己便咬了一口,“甚是好吃!我長在這冥州多年,卻是沒吃過這么美味的月餅,云兄弟竟是從哪里買的?”
炕上的蘇秋成呻吟了一聲,幽幽轉醒,對上了顧嬌的雙眼。
顧嬌問他:“你身上可有不舒服的?”
蘇秋成咬牙切齒:“那沈祿在何處?”他長得俊俏,此時虛弱躺著,卻是有幾分我見猶憐的味道。
顧嬌便喊:“沈大公子,蘇公子有請?!?p> 沈祿只好咬著月餅進來:“蘇公子,你可安好?”
“你這個小人!卑鄙無恥!”蘇秋成氣息弱了幾分,罵起人來卻有些力度不夠。不知怎地,沈祿想起方才他抱蘇秋成時,蘇秋成似女子般柔弱無骨的身子,自己倒是先有幾分心虛:“我向來自覺是小人,也卑鄙無恥。但我發(fā)誓,方才我不是故意的,誰叫你趁著月圓夜,偷偷來尋我顧小哥的麻煩?!?p> 蘇秋成擰了眉:“顧小哥是何人?我為何要尋他的麻煩?”
沈祿訝然道:“你果真不是來尋顧小哥的?”
蘇秋成氣得差些沒再次暈過去:“我不過是想出來散散心,何故受了你的捉弄,翻了馬車?”他忽而想起什么,冷然道,“沈大公子莫不是記著被丟豬圈之仇罷?”
完了完了,這蘇秋成是要繼續(xù)在老虎頭上拔毛呀!沈遠至今還記得,上次他老娘病了他告假家去,偏偏就是那日,大公子被蘇秋成叫人扔進豬圈去,成了冥州城人前人后的笑話,從那日起,大公子提起蘇秋成,那神情,不是一般的讓人害怕呀。
果然,沈祿臉色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