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下雪了呀?!鳖檵烧罾锶窕穑D(zhuǎn)頭就看到滿天飛揚(yáng)的雪花。
天已經(jīng)大黑了,阿孤還沒有回來。她擔(dān)憂地起身,戴上風(fēng)帽,預(yù)備穿過院子去開門瞧瞧阿孤可是快回來了。阿黃本來和阿白趴在灶眼前取暖,忽而警覺地起身,越過顧嬌,奔到院門前,低低地吠起來。
犬吠聲中,傳來轱轆碾壓地面的聲音。
“阿黃?!蓖忸^阿孤低聲訓(xùn)斥。
顧嬌趕緊上前,將門打開。
“可燒了熱水?”夜色中,阿孤拉著老牛進(jìn)院子來,卻不像平時(shí)那樣笑吟吟地從牛車上搬東西下來。
未等顧嬌回答,他指指車上:“我將那蘇秋成帶回來了?!?p> “蘇秋成?”顧嬌怔愣了一下。
簾子掀開,一個(gè)人蜷縮在里頭,一雙眼冷冰冰地看著他們。
“你醒了?”阿孤有些意外。
蘇秋成從牛車下來,臉上仍舊冷冰冰的:“你將我?guī)У竭@里來,有何意圖?”
“既然你醒了,那便送你回去罷。我不過是在街上,看到你快被凍死了……”
“我被凍死與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蘇秋成嘶聲叫道。
顧嬌蹙眉:“你這人好沒有道理?!?p> 蘇秋成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一番,顧嬌才猛然想起自己回來時(shí)已經(jīng)將臉上的灰洗去了,不由得往后縮了一縮,卻聽蘇秋成冷哼道:“你,來服侍我。”
顧嬌仿似聽到天方夜譚般地看著他:“你莫不是被凍傻了罷?”
“這院子是配不上我的身份,但還可以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接受。那灶里煮的是什么?我餓了,端些來?!碧K秋成昂著頭,抬腳就要進(jìn)顧嬌的房間,一堵人墻擋著他:“我們不是你的下人?!?p> “那是什么?恩人?我可沒讓你救我?!?p> 阿孤大手一伸,正要將他拎起,那蘇秋成猛然睜大雙眼,挺直腰肢:“我可告訴你,我是姑娘家,男女授受不親!”他轉(zhuǎn)頭睨了顧嬌一眼,“小姑娘,打點(diǎn)熱水給我?!?p> 阿孤怔愣在原地,蘇秋成冷哼一聲,進(jìn)了房。
顧嬌趕緊上前,拉拉阿孤:“你到底上哪撿這個(gè)活寶來?”
蘇秋成在里頭叫:“快給我打些熱水來!”
顧嬌撇撇嘴,拉了阿孤往灶房去:“今日路過餛飩鋪?zhàn)?,我買了些餛飩回來,就等你回來下鍋了?!?p> 溫軟馨香的身子挨著他的,阿孤一顆心怦怦直跳,任由她拉到灶房。灶房里大鍋正咕嚕嚕地響著,窩在灶眼旁邊的阿白伸了個(gè)懶腰。
阿孤將餛飩下到鍋中,蓋上蓋子,不過片刻,誘人的香味便四溢出來。阿孤將白白胖胖的餛飩撈起,盛在大碗中,撒上芫茜,遞給顧嬌。
顧嬌捧著碗,滿足地聞著:“好香?!?p> 熱氣騰騰,她的小臉在水氣中若隱若現(xiàn),一臉滿足的模樣,再加上外頭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仿若世外桃源。
若是沒有那個(gè)蘇秋成的話。
顧嬌剛吃了兩口,背后就傳來蘇秋成的聲音:“方才我說的話你沒有聽到嗎?我餓了,端一碗給我。”
顧嬌敷衍地朝鍋中看一眼:“沒有了?!?p> 蘇秋成氣極,一張臉青青白白,轉(zhuǎn)身拂袖而去。然而,不過須臾,她又幽幽地出現(xiàn)了:“我已經(jīng)兩日沒吃東西了。”這次,她的語氣有些示弱,但仍然帶著些傲踞,“只要你們好好服侍我,日后我東山再起,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顧嬌好奇地看她:“你當(dāng)真是姑娘家?”她也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蘇秋成,雖然長(zhǎng)得俊俏些,但比她的扮相要男子氣一些。
蘇秋成氣結(jié),但還是答道:“我甫出世,便被當(dāng)作男孩養(yǎng)著,時(shí)間一長(zhǎng),自然比你這個(gè)半道出家的要像?!?p> “原來如此。”顧嬌點(diǎn)點(diǎn)頭,將最后一只餛飩吞下去。
蘇秋成眼巴巴地看著,此時(shí)寄人籬下,氣焰再高,也得按下去。她抬手往自己的喉嚨上摳了摳,摳掉了一塊肉色的東西,拿到顧嬌面前,面無表情地說:“這是做的喉結(jié)?!?p> 她手掌上窩著一塊奇怪的東西。顧嬌抬眼看去,蘇秋成仍舊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臉上有細(xì)嫩的絨毛。
“暫且信了你罷?!?p> 顧嬌另拿了一只大碗,盛了一碗給蘇秋成,還認(rèn)真地提醒她:“這可是你的救命恩人省下來的,這人活在世上,就應(yīng)該要懂得感恩?!?p> 蘇秋成接過大碗,頓了一下:“以后我重振蘇家,少不了你們的好處?!闭f完卻是趕緊小口小口地吃起來。只是此時(shí)便是落魄了,她仍舊帶著渾身的傲氣。
趁蘇秋成吃著餛飩,顧嬌將阿孤拉到一旁:“那蘇秋成果真是個(gè)女子?”
阿孤想起他將蘇秋成抱上車時(shí),身子也像顧嬌那般柔軟,也遲疑了一下:“大約是罷?!蹦翘K秋成和顧嬌不同,顧嬌那時(shí)方從家中逃出來,還帶著女兒家的嬌憨。這蘇秋成卻是生來便帶著一種克制,冷漠,竟是沒有一絲女子的氣息。
“不過,近來我是聽說那蘇家是出了事的。那蘇秋成的大姐蘇秋寒一個(gè)月前上吊死了,蘇家從此一蹶不振。只是沒成想,竟這么快,蘇秋成便落魄了?!?p> 顧嬌睜大眼:“我竟是沒聽到這樣的傳言。”便是最八卦的沈四,也沒有說。果然是世事無常,幾個(gè)月前初初聽施大樁說到蘇秋成時(shí),那是像神仙一樣的人物,如今落魄起來,和一般凡人也無異。
“我沒有落魄?!焙箢^蘇秋成幽幽地說,嚇了顧嬌一大跳。
蘇秋成站在昏暗的門口,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秋衫,半張臉隱進(jìn)黑夜中:“你,如今是我的丫鬟了,月錢十兩銀,快打些熱水來與我?!?p> 她又指向阿孤:“你,如今是我的車夫了,今晚將這老牛喂飽,明日照舊載我去弄花巷子?!?p> 顧嬌:“……”她得好好想想,當(dāng)初她被阿孤拾回時(shí)有沒有這般的愚蠢,有沒有這般的頤指氣使!假若蘇秋成還真是個(gè)女子,她分外想往她臉上捆一巴掌,讓她清醒清醒。
阿孤卻是微微一笑:“抱歉,我想我此時(shí)應(yīng)將你載回那弄花巷子。蘇姑娘,請(qǐng)?!?p> 雪花紛紛,外頭的地面早就積了一層薄薄的白,分外妖嬈,卻也分外冰冷。
蘇秋成背后是溫暖的灶火,面前是兩個(gè)不識(shí)好歹的人,臉上雖然帶著笑,卻隱隱帶了一絲的不屑。像極了那婦人的眼神……早在那年,她就將自己所有的驕傲都輸了。
她最終還是慫了下來,折頭逃進(jìn)顧嬌的房中,緊緊將門關(guān)上。
顧嬌看著蘇秋成跑進(jìn)去,忙問:“阿孤,當(dāng)初我被你救回來時(shí),有沒有這樣的不識(shí)好歹?”
阿孤笑著搖搖頭,柔聲道:“你很好。”
顧嬌歡愉道:“你方才有沒有吃飽?我給你下面去,可好?”
外頭雪花紛紛,最難熬的冬日,終是來臨了。
蘇秋成瞪著顧嬌,不情愿地往后面挪了挪。說實(shí)話,這屋里比上回她來時(shí)修整得更像樣了。土炕被燒得極暖,炕上擺了炕桌;靠墻的地兒疊了好幾張褥子,西側(cè)緊緊挨著一只抽屜柜,次挨著妝臺(tái),上頭還擺著一只墨色的春瓶,里頭插著幾株野菊花。盆架一側(cè)是衣架,上頭掛著幾件裘衣。
房中散發(fā)著幽幽的蘭香,窗明幾凈,素雅十分,比起蘇家的擺設(shè),竟是不相上下。
顧嬌將紙硯筆墨擺出來時(shí),蘇秋成的雙眼又睜大了一些。
阿孤卻是猶豫了一下,在門外說:“還是過幾日再習(xí)字罷?!?p> 顧嬌還未出聲,那蘇秋成卻是嘖了一聲:“沒成想這荒地里,你們孤男寡女的,竟然還做這等風(fēng)雅之事?!?p> “我記得,外頭還有一間放置雜物的小屋,很是適合蘇公子這等難辨雌雄、恩將仇報(bào)之人?!鳖檵蓪⑶逅惯M(jìn)硯中,拿了墨條輕輕磨著。
“你!”蘇秋成氣極,卻又不敢言。
她方才只顧著逞嘴皮子,倒是沒瞧著顧嬌一張小臉,竟是眉眼如畫,唇紅齒白,瞧那磨墨的架勢(shì),也似模似樣。待再在潔白紙上畫下雪中傲梅,蘇秋成這才冷靜下來:“你是何人?”
顧嬌盈盈一笑:“八月十五那晚,沈祿不是與你說過嗎?我乃沈家的專用畫師顧小哥呀。”
她手中又畫下一朵絕艷傲梅。
蘇秋成冷哼一聲:“不過是沈家的走狗?!?p> 顧嬌蹙眉:“蘇秋成,竟是沒人教過你,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嗎?再怎么說,我們收留了你,也給你飯吃,也算你的恩人。”
蘇秋成卻冷冰冰道:“你方才也可以不給飯與我。”
顧嬌停下手中筆,微微側(cè)頭,對(duì)著蘇秋成一笑:“你太過分了?!?p> “不吃上一些苦頭,你怎知曉,什么叫好人?!鳖檵梢蛔忠活D地說,臉上仍然笑著,在柔和的燈光下,卻是一種傾世之美。
什么傾世之美,明明是惡毒的女人!
蘇秋成被趕進(jìn)那間放置雜物的小屋,差些被活活凍死時(shí),跳著腳,惡狠狠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