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的民風(fēng)，一直如此……的嗎？”明明自己走路走得好好的，卻忽然被人撞得一個趔趄，還莫名被撞人的孩子和孩子的母親罵過一頓的阿斗思索了許久，都沒找到能夠準(zhǔn)確形容卻也不顯得冒犯的詞語來修飾這里的民風(fēng)。郭攸之輕輕掀了掀唇角，替阿斗拍拍身上的灰塵，“小孩子不懂事，主公不必放在心上，您沒事吧？”
刺史甘霖對方才的一切自然都看在眼里，擦擦自己額前的汗珠，想了半天，他也沒能找出一個不那么委婉的詞語，只得轉(zhuǎn)換話題，“我說公，阿禪，你沒事吧？”
“小孩子不小心撞了一下而已，能有什么事?！卑⒍沸π?，順手擦擦額前的細(xì)汗，“二叔，咱們是不是走得太慢了點？照這個速度，今晚怕是找不到館驛，您打算讓弟子今晚露宿街頭不成？”
“哪能讓你風(fēng)餐露宿，萬一再著涼了病了，那你家先生不得恨死二叔。不過呢，二叔本來也沒想過要找什么館驛，咱們就找戶人家投宿不也挺好？”甘霖四下看了一眼，“走吧，跟著剛剛撞了阿禪的那一對母子，咱們興許能找到今晚能住下的地方?！?p> “說起來，二叔，那孩子的名字倒是起得別致?！卑⒍纷屑?xì)回憶了很久，確定自己沒有把女孩子看成男孩，也確定了一下自己沒聽錯孩子母親的聲音，這才敢繼續(xù)開口，“叫什么，四娘？”
“是啊，聽說本地有給男孩子起個女兒家的名字，圖個名字賤了好養(yǎng)的風(fēng)俗?！睂χ髮W(xué)晚輩，甘霖也難免想要賣弄一下，“看來，你平時也不怎么出門啊，阿禪。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你也別總是窩在書房里，要多出去走走?！?p> “謹(jǐn)遵大人教誨?！卑⒍肺⑽⒁灰?，決定回去之后就用本地甘刺史的話堵住自家那個總是把自己關(guān)起來的先生的嘴。
伴隨著黃昏時分的裊裊炊煙，一行人走進(jìn)一個小小的村莊。所謂田家少閑月，男人們出去撒種耕地，女人和孩子們在村子里也沒閑著，四月時節(jié)，婦女們在家中煮繭，搬出絲車打理干凈，準(zhǔn)備繅絲，孩子們雖說早就過了到處給蠶找桑葉的時節(jié)，倒也沒有單純在玩的，三五個一群的湊在一起，或者洗洗菜，或者剝豆子，就連才剛剛四五歲的孩子們，也是幫著母親做點小事，沒有一個清閑的。阿斗站在村口，怔怔地看著面前繁忙而幸福的鄉(xiāng)村圖景，險些落下淚來，自己何其有幸，居然能看到真正的盛世，這簡直是只出現(xiàn)在夢里的情景。
“主公，喝點水?！惫畬⒁煌肭逅醯桨⒍访媲?，阿斗一笑，接過來喝了一半，余下的轉(zhuǎn)手便遞給了郭攸之，郭攸之低了低頭，也極為默契的一口喝干。恰在同時，甘霖的部下也遞來了一碗井水，然而，甘霖才喝了一口，就差不多全吐了出來，又咸又苦，什么情況??！
“阿禪，你喝的下？”看著那邊兩個人幾口喝完，甚至有些享受的模樣，就差扒著阿斗的肩仔細(xì)觀察一下這孩子是不是隱忍著不好在自己面前表現(xiàn)什么了。
“二叔怎么了？”發(fā)現(xiàn)刺史大人看著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阿斗一愣，“這里的井水，清涼甘爽，尤其在這初夏時節(jié)，是挺好喝的??？”
“好喝？”甘霖盯著自己腳下的水漬開始認(rèn)真反思，自己是不是打小就養(yǎng)尊處優(yōu)習(xí)慣了，吃不了苦？
“村子里有三口井，一口是苦水，一向打的水只是拿來洗衣服，從來沒人喝的，”郭攸之喝完水便去歸還了借來的陶碗，回來正好聽到這一段，看著阿斗無辜的眼神，嘆息一聲，將自家主公拉到身后，替自家主公回答，“大人的隨從怕是打了那一口苦水井里的水，也難怪您喝不下去?！?p> “是嗎？”看看人家的部下，再看看自己的部下，一向心比天高的甘霖第一次有了認(rèn)輸?shù)母杏X。
“攸之，再打點水來吧，走了這一路，想來大家都渴了?！卑⒍犯杏X到了某位刺史看著自家人的眼神不對，下意識就想打發(fā)走郭攸之。
“遵命?！惫辛艘欢Y，甘霖也示意自己的一位部下跟去，然后自己帶著阿斗在村莊里晃悠，或者說，體察民情。至于具體怎么察，也就是東家看看西家晃晃，對詢問的人就說是路過投親，過了幾家之后，隨手便敲開一間農(nóng)家的門，“我叔侄二人投親經(jīng)過此地，時候不早了，可否借貴寶地歇息一會兒？”
“家里坐不開，還請各位另找他人吧?！遍_門的女子一臉防備的掃視著甘霖和他的隨從，然后立刻就打算關(guān)上門，甘霖連忙扶住門框，掏出一串銅錢，“一點薄禮，略表心意而已?！?p> “那……進(jìn)來吧。”看到錢的時候，女人眼中幾乎放出了光芒，立刻便打開了門。
“這……”看清楚這間土屋里面的樣子，阿斗整個人都怔住了。所謂“家徒四壁”，自己一向都是只在書本中看到過，今天面前這個雖然不那么標(biāo)準(zhǔn)，但，怕是也差不了多少了。幾個大缸擺在角落，這個房間里其他能看到的東西就只有一架織機(jī)，除此之外，甚至沒有一把胡床，一塊坐墊，一張桌案，所有人都只能席地而坐，飯食也只能放在地上，更別說照明的燈燭之類，只能靠太陽月亮了。
明明如今是盛世，明明自己剛剛才感慨過此生幸甚，而今，盛世之中，也有這樣的百姓嗎？
“阿禪，進(jìn)來啊，你站那兒干什么?！备柿叵虬⒍氛姓惺?，“你不累嗎，進(jìn)來坐坐?！?p> 阿斗猶豫了一下，無論前世今生，他的身份都是頗為尊貴的，雖然今生這個尊貴只有幾個人承認(rèn)。但他每到一處，就算沒有派專人先進(jìn)去清掃宮室，也必定是干干凈凈的，這么不講究的地方，他還真沒待過，實在是有點，下不去腳……
“主公您在這兒啊?！苯K于找到阿斗的郭攸之大致掃了一眼這個雖能遮風(fēng)擋雨但實在是讓人下不了腳的房間，再看一眼阿斗略有猶豫的神色，了然，拱手向甘霖一揖，“甘公這是打算……”
“阿禪，農(nóng)桑乃是立國之本，就算咱們念了幾本書，也不能因此看不起農(nóng)民，農(nóng)民可是天下人的衣食父母呢，你說是不是？”一邊招呼阿斗進(jìn)來，甘霖一邊拿起主婦遞來的醬菜和面餅吃了一口，苦澀的味道讓甘霖下意識就想把東西吐出來，然而，甘霖的臉色變了幾變，終究還是堅強(qiáng)的咽了下去。好吧，如果只有自己，甘霖怕是也不會這么神態(tài)自若，要說他不嫌棄這里臟亂腌臜也是不可能的，但，這里有個后進(jìn)晚輩在，自己長輩的架子總還是要端的。
“謹(jǐn)遵叔父教誨?！卑⒍芬灰?，挽著郭攸之的手，徑自坐在甘霖身邊，自己此生既然就打算在鄉(xiāng)野之間了此余生，那么，成為一個真正的農(nóng)夫也沒什么不好，躬耕隴畝，不一直都是先生的夙愿嗎？就權(quán)當(dāng)提前體驗生活了。
“主公……”郭攸之抿抿唇，終究還是沒把話說出口，就算您這輩子都不想離開南山，丞相也不可能讓您真的跑去耕田的。
“你們，只能吃野菜嗎？”看著主婦遞到自己手里的碗，阿斗吃了一口，也是費盡了力氣才咽下去，郭攸之眼中的心疼一閃而逝。
“是啊，”主婦又拿了幾個碗給兩人的隨從，“家里人口多，還都是男丁，又沒幾畝地，家里的田收來的糧食還不夠交稅的，自家人的吃食，只能這么湊合了?！?p> “野菜也不是一直都有吧?！卑⒍芬宰约簶O端貧乏的農(nóng)業(yè)知識提出一個問題，“沒有野菜的時候，你們吃什么？”
“地上有些沒撿完的穗子，拾回來總還是能填填肚子的?！眿D人嘆息一聲，“挨過一天算一天吧，誰知道什么時候就活不了了呢?！?p> “當(dāng)年……”阿斗的話沒說出口，當(dāng)年自己治下的益州百姓，怕是只會比現(xiàn)在更艱難吧，畢竟，現(xiàn)在，這里總還是沒有戰(zhàn)爭。
“唉，就算朝廷有均田之法，可，遷延日久，鄉(xiāng)村之中，還不是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备柿匾矝]想到自己隨便一找，居然能找到這里最窮的一家人。
“其實，我們家還算不錯了，”婦人嘆息一聲，“至少，我們還能交得起稅賦，有時候小姑娘起不來，她的飯菜，還能給在田里干活兒的哥哥們分了，讓他們多吃點東西，要說窮啊，村頭有一家人，一畝地都沒有，夫妻倆天天去給別人家打短工，可，一年辛辛苦苦一天都不敢歇下來，到了了，還不是連稅都交不上?！?p> “還有這種事？”甘霖皺眉，打算一會兒去看看那一家人，自己的轄區(qū)之內(nèi)居然有這種事，也到了自己這個刺史該干點什么的時候了。
“是啊，就在那邊。”婦人坐回原位，一邊繅絲，一邊上下打量著來家里蹭吃的一行人，“看二位的穿著非富即貴，你們?nèi)绻杷?，還是去西邊吧，西邊全是地主，平民人家，這位小哥怕是要嫌棄的。”
“抱歉……”被人一眼看出來，阿斗終究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沒什么，富貴人家的下人都兇橫得緊，你們這么和氣的，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們要是實在受不了，這就走吧，沒事的。”婦人一邊繅絲，一邊搖搖頭，“這位郎君也是，吃不下就別硬撐著吃了，你吃不慣?！?p> “你們這里，徭役怎么樣？”甘霖想了想，還是問出了聲，“我聽說為了治河，今年可是抽調(diào)了不少民夫啊?！?p> “你說徭役啊……”婦人的神色暗了下來，“大兒子就被征走了，我們家地少，少一個人干活也沒關(guān)系，但是鄰居家可是只有一根獨苗，這一走，沒人干活都先不說了，萬一兒子回不來了……”
“是嗎……”甘霖低下頭，不知在心中盤算著什么，拉起阿斗，“阿禪，還累不累，不累的話，咱們就該走了吧。”
“等一下，二叔?！卑⒍菲鹕?，自己本以為躬耕隴畝應(yīng)當(dāng)是生平樂事，但，如今看看這位婦人，一家人勞作終年，自己穿著粗麻布，只能吃點苦澀難咽野菜，被征召去服役的長子還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就這樣，還說自家的生活已經(jīng)不錯了，就算生在太平盛世，農(nóng)民的生活，只怕也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所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只怕終究是一個美好的幻想而已，“我來這里的時候，看見一個小男孩叫四娘，咱們這邊，真的有給男孩子起女兒家的名字的風(fēng)俗嗎？”
“那是南邊余家的獨苗，”婦人眼中浮現(xiàn)出陰郁之色，“什么給男孩起女兒家的名字，還不是把男孩叫做女孩，這孩子也就能逃過徭役了，人家是大戶人家，跟里正又關(guān)系好，把男孩記成女孩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哪像咱們這些平民百姓，想給兒子把年紀(jì)改改，躲上幾年都沒門。”
把一個男孩子記成女孩子，自然就少了一個人服徭役，那也就意味著其他人家服徭役的時間更多了，也難怪婦人不愿意，阿斗擰起眉頭，自己似乎隱約窺見了一副官府和百姓之間斗智斗勇的圖景，看來，如今這個盛世，其實也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樣，處處歌舞升平。
不過自己想這些干什么，人家能弄出一個盛世，就已經(jīng)比自己一介亡國之君厲害多了。
“還要去看那一家人嗎？”出了婦人的家，阿斗看向甘霖，他想去，想去看看這個國家的根基——農(nóng)民，到底都過得是什么日子。
“好?！备柿卮丝桃矡o法再像方才一樣談笑風(fēng)生，攜了阿斗的手，還沒走到那戶人家的門口，震天的吵架聲就已經(jīng)傳入耳畔，阿斗微微皺了皺眉，男子憤怒的聲音震得耳朵直響，“你們?nèi)ツ甑亩愡€沒交上呢，拖欠賦稅，你們也要知道這是多大的罪過！”
“我們夫妻倆是什么日子，里正你不知道嗎？”女人尖利的嗓子讓阿斗不由皺了皺眉，“總之一句話，要錢沒有！你最多再把我和我男人拖去公堂打一頓，打完了我們就能交上稅了？”話音未落，村夫村婦打架的情形驟然闖進(jìn)阿斗的眼睛，女人揪著男人的衣領(lǐng)，尖利的指甲在男人臉上劃出一道道血印子，穿著還多少有些講究的里正揮舞著雙手卻攔不住女人的攻勢，一邊求饒一邊后退，然而，衣不蔽體的女人卻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同樣穿著破舊的男人也抓了跟木棍跟在后面打人。
“不是，這打什么架啊，別打了別打了！”甘霖連忙讓自己的部下去攔著點，兩名侍衛(wèi)一人一個架住夫妻倆，嗯，總算還是有點用的，婦人和男人罵罵咧咧的卻再也傷不到里正。里正這被人打了一頓，一邊嘟囔著什么，一邊向甘霖道了謝，轉(zhuǎn)身就走，甘霖本想攔住里正問問，你這就什么都不管了？
“這日子沒法過了！”那邊，被攔住的一對夫妻立刻坐在地上，雙手拍著大腿干嚎，兩個面黃肌瘦的人坐在土地上，一時間，阿斗竟分不清楚人和土地的分界線。男人和女人已經(jīng)不僅僅是衣不蔽體了，他們甚至赤裸著大部分沾滿塵土的身體。阿斗連忙轉(zhuǎn)過頭，郭攸之看出阿斗的為難，上前幾步擋在阿斗面前，阿斗感激郭攸之的體貼，但同樣無法忘記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一對夫妻身上的傷痕，那應(yīng)該是屢屢遭受鞭笞之后留下的傷疤。
他們能在這兒跟里正打一架，里正就能去找衙門結(jié)結(jié)實實打他們一頓，可是，鞭打又有什么用，別說打上一頓，就算是打死了，他們也交不出稅賦，最后替他們交稅填平了窟窿的，還不得是里正本人。
“郭攸之是嗎，這樣，你先帶你家主公去找個地方借宿。”甘霖也沒想到自己治下居然還有這種事情，也不想繼續(xù)在阿斗面前充什么長輩了，畢竟，家丑不可外揚不是。
“好。”郭攸之也早就不想自家主公在這種地方繼續(xù)呆著，也就懶得計較別人稱呼自己的名字的事情，轉(zhuǎn)過頭，“主公，我們走吧?！?p> “好?！卑⒍伏c點頭，今天自己經(jīng)歷的沖擊，也需要好好消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