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徐徐,落花漫天,茂密的枝丫從郁郁蔥蔥的樹冠里伸出長長觸手,像要把風兒挽留。初秋泛黃的葉子鋪滿偌大的一片屋檐,風過留痕,滿鼻滿腔青澀樹藤的味道,偶爾幾片小葉子隨風而落,與行人撞了個滿懷。青瓦綠頂的武始候府,一派秋意盎然。屋外街邊行人如梭,人聲鼎沸,繁華的洛陽都城總是熱氣騰騰的,若不是因孝文帝駕崩舉國同哀,新帝有令一年內全國不許有喜事,杜絕了很多街邊賣藝,休閑喜慶的活動,繁盛場面似乎還會更甚。
此時,府內正在為胡夫人新誕的小女兒胡潤兒抓周。既然是遵帝令,家宴也不能過于張揚,府內并未特別布置,只是在中堂擺了錦席,燒香秉燭,中央擺了一張紅色娟布鋪就的長桌,桌上羅列盤盞,依次并排擺放了抓周用的一切用度,金銀七寶玩具、文房書籍、道釋經卷、秤尺針剪、彩緞花朵、官銖錢陌、女工針線。胡國珍只宴請了鄭克喜父子和徐紇,還有在瑤光寺出家十年剛做了主持的妹妹凈光師太。
胡國珍坐于主位,胡夫人抱著胡潤兒坐在左邊,那可愛的女娃娃明眸善睞,唇紅齒白,穿了一件銀絲娟秀的小花襖,腳蹬虎頭鞋,乖乖坐在媽媽懷中,睜著大眼睛打量四周的來人,偶爾咧開嘴明媚地笑笑,引得胡國珍也不禁慈愛一笑。
凈光師太位于主座右邊,其次下去是鄭克喜和徐紇,而仙真和鄭儼因是晚輩則另開一桌坐在邊上。
胡國珍微笑起身,舉杯說:“多謝各位前來為小女滿周慶賀,還請各位滿飲此杯?!?p> 鄭克喜徐紇連忙起身,一飲而盡。胡夫人因身體還未恢復,只是淺呡一口,凈光師太乃是出家人只是喝了口茶。
仙真雖已經十歲,卻是孩童脾氣未減分毫,大大咧咧往桌前一坐,為了配合今日家宴,倒是端正的穿了一身錦繡落花襦配多折豆蔻裥裙,裙長曳地,飄逸靈動,直看得一旁的鄭儼目不轉睛,好容易轉了眼光,只敢悶頭吃菜,還未吃到嘴,卻又被仙真拉起來跑到胡國珍身邊,嬌聲說:“爹爹,真兒和儼哥哥也來討杯酒喝?!编崈邦D時滿臉霎紅,惹得在座各人哈哈大笑。
胡夫人嗔怪道:“你個女孩家家怎么如此沒規(guī)矩,快回去坐好?!?p> 胡國珍笑道:“沒事,今天高興,爹爹我就容你放肆一回,錦蓮,給小姐和儼兒倒酒。”
“夫君,您就慣著她,越發(fā)沒規(guī)矩了?!焙蛉说?。
錦蓮拿了兩小杯酒呈與仙真和鄭儼,仙真拿了正要喝,胡國珍卻攔住了她,并說:“你要喝這杯酒沒問題,只是你已經跟隨徐先生研讀詩書也不少時日了,為父先要考考你的學問才行?!?p> 仙真一聽,心下發(fā)慌,眼睛望向徐紇,徐紇看見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便對仙真點點頭,用眼神告訴她沒問題。仙真得到老師的肯定,膽子也大了些,挺挺胸,抬著頭問胡國珍:“爹爹要考什么?真兒剛讀完四書五經,最近跟老師學習史記呢,爹爹可不許為難真兒,考真兒沒學過的?!?p> “哦,那你說說你最近讀到哪一篇了?”
“老師剛剛教到呂后本紀一篇,真兒爛熟于心?!毕烧骝湴恋难銎鸩弊?。
胡國珍聽完含笑道:“呂后剛毅狠毒,孝惠帝初立,便把持朝政,囚戚夫人做成人彘,誅殺眾王與朝臣,獨斷專行,惹朝政紊亂,天下恨之。何以真兒獨對此篇傳記了然于胸?”
仙真侃侃而談:“天下婦人,初始都是賢良淑德的,后來的狠毒都因世事變遷所致。漢高祖劉邦本就是寡情薄幸之人,他不顧夫妻的患難之情,納戚薄二夫人,因厭惡呂后年老色衰而將其冷落于宮內。立國之后,也并未感念白首夫妻之情,竟欲廢二人之子太子劉盈,將自己與戚夫人的孩子趙王如意推上太子之位。所有母親都是舐犢情深,為母則剛,呂后又怎能坐視不理?就是后來將戚夫人做成人彘,誅殺了趙王如意也是因為保住劉盈的帝位穩(wěn)固。她捕殺劉氏子孫,奪其封地分封給自己家人,這點完全是小女子的心思作祟,您想啊,自古至今那些擅于經營之人削尖腦袋要送女兒入宮為妃,想的完全是日后可以憑借其女兒得到的榮寵壯大自己家族的勢力,自然在女兒幼時就點滴教導,如此呂后所為也不能全怪罪她一人身上,而且就因為她削弱了分封制度,為漢景帝削藩、漢武帝推恩令并剝奪王侯軍政大權等行動奠定了基礎。況且呂后為漢朝穩(wěn)定不自立為帝,因幼帝軟弱才垂簾聽政,她整朝綱,肅吏治,沿襲了“與民休息”之國策,行“無為而治”。為今后的文景之治打下基石,所以真兒以為呂后功大于過,于社稷無害,司馬遷將其事跡作為本紀列傳也是認為呂后乃是千古第一無冕女皇!本朝馮太后不也臨朝稱制,所以巾幗也可以不讓須眉呢!”
一番語落,眾人皆為意外,大廳安靜了許久。鄭儼本低著頭,恭敬端著酒杯,聽著聽著也不由自主望著侃侃而談的仙真出神。胡國珍連忙說,“你這丫頭,從哪里想來了那么多奇談怪論,今天就算你過關了,允你喝一杯吧。”
仙真聽聞,喜滋滋地答了句:“謝謝爹爹?!?p> 徐紇聽到仙真一番言論,心底暗自思量,沒想到弱弱的一個小女子才十歲就有如此見地,不怪師傅命他下山輔佐,此女子他日必是另一個執(zhí)掌朝綱的帝王,自己定當好好輔助,助其平定天下,到時也好光耀門楣。
而鄭儼只知含笑怔怔地聽著仙真的說話,對他而言,只要能靜靜地聽著她說話,便是幸福。
胡國珍卻沒有徐紇的一番心思,他此生只想女兒可以一生安穩(wěn),聽女兒的見解,讓他心底起了一層淡淡憂愁,思量起趙胡說的青燈古卷保無虞的說話,愁思滿腹。連小女兒胡潤兒抓周時候抓了何物也沒有心思再觀看了,他內心焦急,待散席后,趕緊私下找到妹妹凈光師太,與其商量。
凈光師太飯后回到西廂,正要溫習晚課,忽聽到有人敲門,忙打開門看見哥哥胡國珍站在門外,滿面愁容,忙讓入內坐下。
凈光師太問:“哥哥何事憂心?”
胡國珍嘆了口氣,皺著眉頭說:“妹妹聽得今日真兒說呂后如何?”
凈光師太聽胡國珍說這件事,心下明白三分,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哥哥想起了趙胡的偈語?”
“還是妹妹明白我的心,當年趙大師說真兒是天地之母,生天地之主,這除了是入主中宮的人中龍鳳,還有何人?現在新帝登基,三年國喪,國喪之后,必定廣選妃嬪,官宦之家都要選送女兒入宮候選,我怎能逃過?說實話,當年聽說真兒是大富大貴之相,我也歡喜過,但是當朝仿效漢武帝殺鉤弋夫人而制定的立子殺母,從立國以來多少位皇帝即位,就死了多少位妃嬪。若真兒真的應驗生了天地之主,那就是她命絕之時,我再想光耀我胡家門楣,也不能送真兒涉險啊?!?p> 胡國珍說完,眼中泛起淚花,不禁哽咽起來。
凈光師太安慰胡國珍說:“真兒的見識與眾不同,他朝若是真的入宮,說不定也可以成為馮太后興國安邦,況且趙胡只是說真兒是天地之母,生天地之主,每位太子立時,雖說殺生母,但是卻將太子過給皇后撫養(yǎng),太子就稱皇后為母。說不定咱們真兒可以做皇后,撫養(yǎng)太子。哥哥何必擔心呢?”
胡國珍一聽急了:“妹妹糊涂,生天地之主是什么意思,就是生的是繼承大統(tǒng)的太子,況且真兒年幼,就是三年之后選妃,洛陽之地貴胄遍地,我不過區(qū)區(qū)一個沒有實權的武始候,皇后之位就是奢想。我想讓真兒隨你去修行佛法,這樣內廷選妃造冊之時就不會有真兒的名字。哥哥求你了?!?p> 凈光師太終于完全明白了胡國珍的心思,低頭思慮片刻,點頭道:“即是如此,凈光答應哥哥就是,我也希望真兒一生平靜順暢,毫無性命之憂。再過幾日,待我和寺內安排好,便帶真兒入瑤光寺。但畢竟她身份在此,又是暫避禍端,便帶發(fā)修行即好!”
胡國珍見妹妹答應,心下的石頭也就放下,回到臥房對胡夫人只是說想仙真可以修修心境,日后不會有說呂后這樣的忤逆言論,胡夫人也就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