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元年秋七月,洛陽。
一封彈劾右中郎將朱儁作戰(zhàn)不力、圍城兩月仍不能攻下宛城的奏章,從御史臺轉(zhuǎn)到了尚書臺,又被宦官呈給天子劉宏。由于南陽戰(zhàn)局既關(guān)乎司隸近郡、尤其是洛陽的安危,又牽扯到潁川皇甫嵩那邊,劉宏派人傳三公入宮問對,又召來了尚書臺里主管百官任免的吏曹尚書梁鵠,一同裁決此事。
尚書臺近在南宮,梁鵠首先趕到??催^奏章后,梁鵠以自己久在洛陽,不知南陽形勢為由,向天子推薦了客曹尚書胡騰。沒過多久,胡騰和三公先后趕到。見禮過后,劉宏示意后到的幾人傳看彈劾朱儁的奏章。
胡騰回想起宛城城下的會師,首先對答道:“陛下,臣以為朱中郎無罪,且奏章中分明有不實之處。奏章中言道,朱中郎圍城二月,未建功勛??沙加浀?,正是朱中郎連克魯陽、葉縣等南陽東北諸縣,而后與荊州的徐刺史合圍宛城,使得南陽黃巾與潁川黃巾不能相互呼應(yīng),何來未建功勛一說?望陛下明察?!?p> 司空張溫隨后勸諫道:“陛下,臣也以為此時不宜論罪。古之名將如白起、樂毅,也都是經(jīng)年累月,方才克敵制勝。依照胡尚書所說,朱中郎討伐南陽黃巾,功勛已建,可見他并不是無能之輩。況且臨陣換將,乃兵家大忌,懇請陛下寬限時日,朱中郎必能攻克宛城,清除亂民?!?p> 劉宏聽后若有所思,這時中常侍張讓笑道:“張公不是司空么,怎么也懂得戰(zhàn)陣之事?”太尉鄧盛雖然不忿張溫逾越職權(quán)、插手軍事,但也看不慣張讓一個宦官出言諷刺公卿重臣,忍不住反駁道:“天子召公卿問對,張公位列三公,怎能不答?莫非國事只汝等中常侍答得、我等三公九卿答不得?”
張讓還要出言回擊,劉宏卻制止了兩人的爭辯,又問身旁的侍御史袁紹、議郎趙岐等人,他們也都贊同胡、張二人的看法。見眾人意見一致,劉宏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讓梁鵠退回奏章,權(quán)當駁回。然后他只留下司徒袁隗,詢問孝廉考核。其他人見狀,紛紛告退。
黃巾軍在起事之初殘殺了許多郡縣的官吏,導致地方官員大量的空缺。朝廷僅今年就派出了兩批稍有資歷的郎官,去充實地方郡縣,但還是不能滿足需要。皇帝劉宏對孝廉的考核也開始重視起來,以防止像往年那樣濫竽充數(shù)的情況再次出現(xiàn)。
聽到袁隗介紹道胡輔時,劉宏來了興致,仔細詢問起來。當聽到胡輔考核通過、正作為右署郎官在南宮值守時,劉宏臉上浮現(xiàn)了笑意,讓張讓去把胡輔找來,他要親自“考核”一番。。他初入宮時,曾經(jīng)跟隨弘農(nóng)大儒楊賜學習《歐陽尚書》,不過后來宦官掌權(quán),儒家出身的士人大多遭到罷黜,于是對皇帝的教授也就此中斷。
很快,胡輔跟隨張讓來到了北宮,見到了劉宏。天子的“考核”,其實和袁隗在司徒府里的考核方式相近,劉宏近年來放下了儒家經(jīng)典的學習,只是沉迷于玩樂,幾乎忘光了老師楊賜教的那些?!翱己恕弊匀桓y不倒胡輔。
劉宏對胡輔的表現(xiàn)非常滿意,正要點評一番,奉詔探查盧植所率北路大軍戰(zhàn)況的小黃門左豐回來了。他一進殿門就拜倒在地:“陛下!北中郎將盧植擁兵自重,不思進??!廣宗賊軍多為老弱病殘,他卻按兵不動,求陛下收了他的兵權(quán),召回洛陽問罪!再另選良將剿滅賊軍!”
司徒袁隗尷尬不已。北中郎將盧植是大將軍、司徒、司空和太尉四府聯(lián)合舉薦,才成為河北平叛大軍主帥的,如今其他三人都不在天子眼前,他就要獨自面對天子詰問。有心反駁左豐,可前線戰(zhàn)況如何,他作為司徒并不負責、更不知曉,盧植從河北發(fā)回來的軍報只有太尉鄧盛和天子看到過。侍御史袁紹也有些緊張。他不僅是天子近臣,也是袁隗的侄子,更是大將軍何進的掾史。天子若是有意怪罪司徒和大將軍,他該如何自處?
兩人對視一眼,正要主動請罪,議郎趙岐卻先站出來了。
“陛下,老臣以為,朱中郎無罪!”
劉宏一愣,朱儁的事情不是商議完畢了嗎?怎么趙岐還在提,難道是年紀太大、老糊涂了?
袁紹卻仿佛明白了什么,跟隨趙岐下拜道:“陛下,朱中郎無罪!”
劉宏有些不悅,他看向袁紹:“袁卿,朱中郎確實無罪,朕幾時說過他有罪?這件事剛剛不是商議過……”話還沒說完,他也意識到了什么,是啊,朱儁無罪,御史的一面之詞固然不能偏信,那黃門左豐的話就能全信嗎?
這時胡輔也出列說道:“請陛下恕臣妄言之死罪!臣以為盧中郎無罪!臣在桂陽曾聽聞盧中郎兩次臨危受命擔任郡守,平定廬江及九江的蠻人,均能令蠻夷叩服,此次當真停滯不前?左黃門又言,盧中郎按兵不動,不思進取,此言與盧中郎出征數(shù)月間傳回的軍報,是否吻合?請陛下明察!”
左豐見狀連連叩頭,稱剛才所說都是自己親眼所見,不敢有所隱瞞。
劉宏有些動搖,派張讓取來由軍中發(fā)來的文書存檔,其中確實有幾封盧植發(fā)來的軍報,記錄了盧植從洛陽出兵后的路線以及經(jīng)歷的戰(zhàn)事。按照軍報所記載,盧植率領(lǐng)北軍的步兵、射聲二營及司隸近郡郡兵北上,在冀州的鄴城同南下的護烏桓中郎將宗員會合,隨后正面擊敗了張角,追擊到廣宗。劉宏有些心急,干脆派左豐去探聽消息。沒想到左豐剛回來就告了盧植一狀。按先前軍報,盧植不但沒有按兵不動,反而還打了一場勝仗??磥碜筘S的話也不能全信。
但如今盧植那邊是勝是???劉宏也不清楚。但想到剛剛張溫為朱儁辯解的話,他決定同樣也多寬限一些時日,說不定正在圍城、即將收復廣宗了呢?洛陽不是沒有能代替朱儁和盧植的后備人選,然而一旦被賊軍尋到破綻,各個擊破,那洛陽短時間內(nèi)就再也無力出兵平叛了。
左豐欺瞞天子,詆毀大臣,被負責糾察宦官舉止的黃門令拖了出去,等待他的是黃門北寺獄的酷刑。按照漢朝律法,當夷三族,這也是他應(yīng)有的下場。
……
胡輔雖然已經(jīng)在南宮值守了兩個月的宮殿,但中常侍張讓并沒有見過他,今日天子問對時,他和胡輔是第一次見面。胡輔雖然沒說幾句話,卻能戳破左豐的謊言,讓張讓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氐阶√幒螅瑥堊屜肓擞窒?,忽然感覺有些異樣,他總覺得胡輔的樣貌有些眼熟,似乎曾經(jīng)在哪里見到過。
在哪里見到過呢?張讓怎么也想不起來,干脆去尋另一位中常侍趙忠。兩人是同年入宮,先帝孝桓皇帝在位時,一同擔任小黃門,等到當今天子劉宏即位,二人又一同升遷為中常侍。十六年前宦官曹節(jié)、王甫迫害大將軍竇武和太傅陳藩,他們也參與其中。張讓跟從王甫圍殺陳藩及數(shù)十名太學生,而趙忠則奉曹節(jié)命令,以“護衛(wèi)天子”為名,手持利刃劫持了當時還是個少年的劉宏以及太后竇妙。
張讓表明來意,趙忠忍不住嗤笑道:“張公何必憂慮?胡輔年不滿二十,官不過區(qū)區(qū)右署郎。其父胡騰雖然是前大將軍竇武的掾史,可竇武都已經(jīng)死了十六年了,竇氏族人門生也早已經(jīng)論罪處死或流放。就算他父子二人要為竇武翻案,朝中又有誰會支持?司徒袁隗?還是司空張溫?”
趙忠每日來往于北宮和南宮,和胡輔不知打了多少次照面,但他并沒在意這個小小的右署郎官。死在他二人手里的公卿將尉都不知有多少,一個郎官能掀起什么大浪?張讓也稍稍放寬了心,不再去想。
“恐怕,不是什么胡騰庶子胡輔,而是竇武那個失蹤了的孫子竇輔吧?”劉宏躺在榻上,回想著今天見到的這個年輕人。竇武本人以清廉著稱,胡輔也頗受影響,他根本就沒有納妾,又哪來的妾生庶子呢?當年事情發(fā)生的突然,竇氏上下除了一個兩歲的孩童,無一走脫。考察“胡輔”的年紀,剛好也對的上,他不是竇輔,又是誰呢?
劉宏雖然認出“胡輔”就是竇輔,卻沒有戳穿,因為他和趙忠的想法相同,認為這個少年郎的身份沒有什么大礙,于是也沒多理會。
傍晚,胡輔結(jié)束了一天的值守,照例在南宮門口等候父親。眼看著其他幾位尚書都已經(jīng)出來,胡騰卻遲遲不見蹤影,又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從尚書臺走出來。一同出來的還有侍御史袁紹。
“本初,韓從事上報的羌人之事,我知曉了,但還需遞交正式的文書到尚書臺,由客曹會同大鴻臚共同商討,大將軍那邊也要多多勸諫一下,如若可能,最好四府聯(lián)合上書,再由你帶給天子。”胡騰上車前又仔細叮囑袁紹,生怕他遺漏了什么關(guān)鍵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