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10日，星期五。
鄧九析參加了整整一天的庭審，回到家門口。
身子已經很疲憊了，腦子卻還是興奮的。
他懶得去兜里摸大門鑰匙，用手背當當當?shù)目燮饋怼?p> “誰?。 庇嬎銠C男打開門，驚奇的看著他，“欸？小鄧，是你呀，快進來，快進來！”
那對夫婦中的女人看見他，喊著：“鄧大律師！厲害呀?！?p> “鄧大律師，我們剛剛看過案件報道，你上電視新聞了呀！還挺帥的！”
孫廓爾也跟著跑過來。
她瞧出鄧九析的疲憊，拉他進來，從他手里接過文件包，推了一把椅子過去。“阿析哥，你先坐下，我去盛粥?！?p> 鄧九析道了聲謝，一屁股坐下。
計算機男問，“怎么這么累?。课艺f小鄧，你平時還是要多鍛煉身體呀！”
“開了一天的庭，檢察官法官一起，午飯都沒吃?！编嚲盼龊攘藥卓谥囡?，屋里暖氣也足，他稍微緩過勁兒，臉色紅潤了些。
“先吃飯，等休息好，再給我們講案子?！迸穗m這么通情達理地說著，卻又忍不住馬上議論起來，“你們辯護的挺好，不過我是真怕法官被你們說服啊，老天爺，不能讓那個魔鬼無罪開釋！他有什么精神??？明顯就是演給你們看的呀。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噢！”
“是啊?！蹦腥撕藓薜丶恿艘痪?。
計算機男問，”可是，我看這個人腦子確實有點問題呢。對了，你們讀過他之前給市長信箱發(fā)的信嗎？”男人和女人搖搖頭，表示什么信，不曉得。
“哎。等等啊，我都打印出來了，我找來念給你們聽?！?p> 他一溜煙回房取出張4A的打印紙，“呶，就是這個?！?p> 他把紙張伸到鄧九析面前，“小鄧，這封信，你們開庭的時候總看到了吧？”
鄧九析點點頭，“是。檢察官作為證據提交了。但這封信實在不適合當庭讀。”
“我念給你們聽哦，聽聽這是什么混蛋邏輯?！庇嬎銠C男念到：
“感謝您能夠讀我的信。
我知道這句話聽起來天理難容?？墒?，當我親眼看到了家屬們的疲憊神情，在福利院里工作的那些職員們暗淡無光、毫無活力的眼神，我就覺得這樣做，是為了拯救他們的家人，也是為了拯救世界。我決定從今天起就行動起來。
這樣可以節(jié)省成本，推動世界的經濟發(fā)展，這就是我的想法。
重度殘疾人其實根本算不上是人，不過是動物而已。這些人有的一輩子都離不開輪椅，監(jiān)護人對他們棄之不理的例子也屢見不鮮。
我的目標是為了實現(xiàn)這樣一個夢想：既然這些重度殘疾人完全無法適應家庭和社會活動，那么國家就應該制定一項新的立法，規(guī)定只要征得了他們監(jiān)護人的許可，我們就可以對這些殘疾人實施安樂死。
直到現(xiàn)在，我也無法領悟到殘疾人的生命的存在意義。殘疾人只會給社會帶來不幸。我深信世界這樣下去，無法負擔過度膨脹的人口，全球性的戰(zhàn)爭必然會到來。可是，通過戰(zhàn)爭來使生命消失的話，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如果讓殘疾人替這些人去死的話，那么就可以把痛苦限制在最小的范圍之內。
所以啊，現(xiàn)在我們就應該進行革命，為了全人類的未來，現(xiàn)在就應該做出這個痛苦的決斷，我們應該邁出這一大步。
市長同志，您肩負著讓世界變得更加美好的使命。所以請您一定將這個想法，講給大家聽。
這是我為了全人類，認真思考后作出的解決方案。
市長同志，請一定為了我們深愛的國家，為了人類，助我一臂之力。拜托您了。
我會在值夜班的職員人數(shù)較少的時候動手。我會用捆扎帶把值班人員捆起來，讓他們無法與外界聯(lián)絡。我不想傷害這些值班人員的生命，我會竭盡全力地盡快執(zhí)行我的作戰(zhàn)計劃。
我會去自首。關于執(zhí)行這樣的作戰(zhàn)計劃，我有幾個要求：
逮捕后對我判刑請不要超過7年，之后讓我過自由的人生。如果可以的話，請用精神失常的原因，判我無罪。
我準備改名叫王明，請為我準備戶籍、駕照等等生活必要的證件。然后我還要整容，以便能很快融入社會，過上正常平靜的生活，所以需要政府給我1千萬的支持經費。
上面這些條件可以看作是我和政府訂下的契約。只要您批準，我隨時可以開始作戰(zhàn)。為了我們的國家，為了世界和平，請您多多支持?！?p> 除了鄧九析和讀信人之外，其他人差一點驚掉了下巴。特別是14歲的孫廓爾，吃驚之余，她如受重擊，低著小腦袋，陷入了沉思。
孫廓爾的反應鄧九析瞧在眼里，他忽然覺得這是天賜良機。這個案件來的正是時候，以一種極端的方式給少年心靈以暴擊，逼著她細細推敲世界的現(xiàn)實和人生的價值取向，走出人格完善的關鍵一步。
先回顧一下今天的庭審。
上午九點半。陟嵩故意殺人案第一次開庭審理，鄧九析也是首次作為彭西河律師的助手出庭辯護。
最初指派給陟嵩辯護的并非西河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只因原來的律師遭他無端嫌棄、拒絕。法律規(guī)定可能被判處死刑的人必須有律師辯護，司法部門也只好按照他的要求另外選派，三番更換，他仍不滿意，揚言非要最好的律師辯護，這才推到彭西河這里。
主管領導在電話那頭說：“燙手的山芋，交給你了。可得接住了?。姷臅r候，別忘了拿著你接受專訪的那本雜志給他看看。”
聽著那頭幸災樂禍的語氣，彭西河哭笑不得，心想，自己哪有時間接這種案子！雖然這個案件被炒的很熱，可他彭西河已經過了攢知名度的階段，律師費百萬以下的案子他都沒得時間接。
怪誰呢，2018年西河律師事務所25周年慶，他接受《京華律師》采訪，沒審閱文稿，就稀里糊涂許可記者發(fā)了那篇“光芒閃耀的彭西河：中國最優(yōu)秀的刑辯律師”專訪。
“光芒閃耀”，這種亮晶晶的用詞，害他在業(yè)內淪為笑談，哎！糗大。
彭西河打電話叫莊文誠來，讓他安排個靠譜的律師接手，他只負責出庭露個臉就行了。
于是，師傅又叫來徒弟鄧九析。
莊文誠叮囑道，這一仗極其重要，關系到師傅我的名譽，務必認真準備。這也好理解，吹乎在外，現(xiàn)在滿世界的人都知道他莊文誠收了個好徒弟，可不能打臉。
6號上午，李嫣從仙峪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趕往看守所會見陟嵩的路上。鄧毓智一出事兒，他把這些拋諸腦后，鄧毓智得救后，他才在大哥鄧效愚的幫助下，出了被封鎖的仙峪村，終于及時見到那位傳說中的“殺人惡魔“。
“彭律師，您好，您好！不好意思，麻煩您大老遠跑一趟?！泵媲暗娜?，個子不高，方臉盤，高鼻梁，算是眉目清秀。不過這個詞用在他身上，有種被玷污的感覺。
鄧九析之前看過陟嵩在北城青峰福利院殺人前發(fā)在微博上的自拍照，他宣稱“要去保衛(wèi)世界和平”，面目猙獰，囂張跋扈。眼前如同換了個人，客氣，周到。
鄧九析問：“陟嵩，你收到開庭通知了吧？”
那個人答：“嗯，收到了。大后天，上午九點半，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理。”他拿刀割樣狹長的眼打量著對方，試探著說，“彭律師，你好年輕??！”
鄧九析說：“我是彭律師的助手，我姓鄧?！?p> 陟嵩瞬間皺起眉頭，發(fā)起火來，他大聲責問：“彭律師他自己怎么不來？難道我的案子不重要嗎？他是想糊弄我嗎？”
等他平靜下來，鄧九析才解釋說：”這是慣常的工作安排，我做準備工作，最后的辯護思路以及當庭辯護內容，都是彭律師決定?！?p> 陟嵩焦躁地說：“不行，我要他親自來！”
哼，就憑你殺人不眨眼嗎？鄧九析心想。嘴上卻說：“我們沒時間了，你如果不和我配合，一定會影響辯護結果，后果你要自負。你可要想清楚了?！?p> 越是窮兇極惡的人，就越是欺軟怕硬，對此鄧九析小有體會。對待惡人，你越服軟解釋，他反而越張狂，強硬些，曉以利害，反而能拿捏得住。
果然，他想了想，還是乖乖簽了委托書，回答了鄧九析想要了解的問題，包括他的身世，遭遇，職業(yè)，主觀想法，作案過程等等。時間持續(xù)了將近五個小時，中間雖然獄警時常過來探視，但未打斷，直到午后他們自己結束會見。
鄧九析個人覺的，陟嵩無論是說話，還是思考，都有邏輯，認知也是理智清晰的。每次殺人，都有詳細的目標，有較長期的謀劃。
但在對話中，他也發(fā)現(xiàn)陟嵩存在明顯的記憶缺失。
陟嵩對父親的記憶確是細致入微，他非常流利的描述起父親高大的身材，常穿的藍工裝、愛喝的酒的味道，右手的斷指和傷疤……語句中帶著對父親的敬畏，一切如在眼前。
與此相反，當鄧九析多次嘗試著問及有關他母親以及衛(wèi)校的往事，他馬上變得頭腦呆滯，目光空洞，一副茫然無知的模樣。
可是，據案卷顯示，陟嵩的母親在他12歲才病逝，母親病逝后，他就離家去讀衛(wèi)校，勤奮好學，還曾因持續(xù)參與公益活動被表彰。
聊到最后，陟嵩倒反問鄧九析：“你說，我怎么只記得我父親的模樣，怎么對母親沒有一點兒印象呢？還有在中專的事情。我真的上過衛(wèi)校嗎？我總是學不會打針用藥，遭人嘲笑，要是我上過衛(wèi)校，怎么能不會？”
鄧九析心想，記憶缺失，以及嚴重的人格障礙，也會損害記憶和認知，無法自控，最終影響定罪量刑。所以還要看最后的鑒定結果。
離開時，他對陟嵩說，“我們已經為你申請了精神鑒定。將會根據鑒定結果，決定做無罪或者是罪情辯護。不管我們是否做無罪辯護，你自己要認真悔罪，如果能抓住法庭發(fā)言的機會，為自己的行為向受害人道歉，我想這是很有幫助的。”
陟嵩點點頭，一副都了解、都明白了的自作聰明模樣。
從辯護策略上看，本案證據完備確鑿，動機、犯罪事實都清楚，目前的確也只有精神鑒定這一條路好走。
控辯雙方在開庭前兩天才拿到專家小組經過一系列復雜的評定過程，作出的精神病癥診斷書。陟嵩確診患有“自戀型人格障礙和妄想癥”。雙方咨詢了心理專家，都認為這結果對己有利。庭審如期進行，這次開庭，主要是針對報告結果提交證據，進行辯論。
這里是市一中院最大的法庭，分為上下兩層。
高懸的國徽底下，法官，檢察官，辯護律師全都身著工裝，正襟危坐。
不過，若是有人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小律師身上的法袍有點尷尬，袖子和褲子都短，露出里面的白色襯衣褲，人家的是法袍，他的是外搭。不知庭審播出后，那些貧嘴的同行，會不會嘲笑彭大律師太摳門，法袍都不舍得給助理買大號的。哦，忘了，律協(xié)定制的發(fā)袍大小男女都是一個價格哈。難怪這位小律師看上去那么年輕，原來還在發(fā)育長個呀。
鄧九析自己倒沒啥感覺，他和這件法袍之間，已經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伏案寫筆錄累了，他抖抖肩，整理一下領子，再那么甩一下搭在胳膊肘上的寬袖子，還有點瀟灑噢。北城法院寬容大度，不像有些地方動不動就在衣著上對律師上綱上線，平時只需莊重得體，重大案件開庭才要求穿法袍，于是五個男實習律師集資買了一件，雖然半年來也只有鄧九析穿了十幾次，可當初買的時候并不能提前預計到這個情況。
一眼看去，諾大的法庭里，六百多旁聽席位座無虛席，偶爾有人竊竊私語，幾個法制記者在過道架起攝像機，對準審判庭。一切準備就緒。
合議庭庭長燕則譽敲了敲法槌，瞬間鴉雀無聲，他高聲說，“第一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第一庭傳被告人陟嵩到庭?！?p> 話音一落，兩個身材魁梧的警察就押著一個穿囚衣的光頭青年，從大門口走了進來。人群里一片嘩然。
”快看，這就是那個殺人惡魔！”
”這頭怪物，比電視上的瘦小很多啊?！?p> “這下沒頭發(fā)了，殺人前還發(fā)自拍，頭發(fā)染的花里胡哨的”
”還說是要拯救世界和平呢！“
……
燕則譽不得不又用力敲了幾下法槌。
核對完出庭人員身份，燕則譽詢問陟嵩對起訴書指控的罪名與事實是否有異議。
“我沒有異議，沒有異議??！嘿嘿。要向受害人家屬道歉，道歉！”陟嵩低著頭靠近話筒，不停做著鬼臉傻笑，語音聲調也怪異的很，就像課堂上被點名的皮學生，不得不按老師念課文，又要盡其所能的耍怪搗蛋。
燕則譽問：“辯護人對起訴書指控的罪名與事實是否有異議？做何種辯護？”
彭西河說：“報告審判長，被告辯護人有異議！被告受精神障礙的影響，刑事責任能力欠、缺，請求無罪或減刑?！?p> 燕則譽當庭詳細告知陟嵩的法庭權利，他也有權自己辯護，法庭辯論結束后，可以總結陳詞。也有權申請?zhí)岢鲂碌淖C據、申請通知新的證人到庭，調取新的證據，申請重新鑒定。然后問他可聽清？
陟嵩湊到話筒前，踮起腳尖原地轉了個圈，才拖著長長的聲音說，
“嘿嘿嘿，嘿嘿嘿，聽清楚了……”。
合議庭中的人民審判員李明忍不住沖他大聲喝到：“陟嵩，注意你在法庭上的行為！”
最終，法庭調查和辯護中的核心問題都圍繞著“自戀型精神障礙和幻想癥”展開。
控方一口氣向法庭提交了五份專家證詞。有三名來自知名三甲醫(yī)院的精神科主任醫(yī)生，他們先后出庭作證，解釋心理學對自戀型人格障礙和妄想癥的描述，明確指出這種心理疾病通常并不會影響思維和判斷認知。隨后，還有兩名德高望重的刑事專家教授出庭作證，指出我國刑事法律實踐中，也沒有這種心理疾患影響定罪量刑的慣例和理論基礎。
彭律師咳嗽兩聲，指示鄧九析先發(fā)言，自己再補充。鄧九析也不認識剛才兩位教授，不知道其中一位是彭西河的親導師，另一位是他的親師兄。所謂不知者不多慮，鄧九析發(fā)揮了他醫(yī)學生的務實和嚴謹精神，他站起來，左手拿著辯護綱要，右手陸續(xù)拿起桌上擺放的幾沓厚厚的資料。一邊說觀點，一邊細細闡述查閱的數(shù)十篇國外研究文獻和各種醫(yī)學數(shù)據資料，還有幾乎全部相關的裁判文書以及病癥治療個案。
五個專家坐著，總共說了有一個小時，鄧九析站著，一個人講了近三小時，不停歇。
法官平素最討厭話多的律師，可是今天竟然一次都沒打斷他，還時不時在他兩段話間歇添加一句，”好，請繼續(xù)說！”看那表情，如若沒有法庭秩序的羈絆，他一路跑到小律師面前，舉起拳頭，給他喊聲加油也說不定。
為什么？因為小律師言之有物，提到的案件，無論是罪案，還是醫(yī)學的，都有不同程度的相關性，介紹起來，詳略得當，確無一句廢話。
一位在場旁聽的法律人士打趣說，自己聽的流出口水來了。多希望嚼碎這些概念、數(shù)據、文獻和案例，又能變成如花妙語，流暢傾吐的那個人是自己啊。
坐在后排的莊文誠，忍不住用胳膊捅捅旁邊的西裝男，小聲說，“哎，這是我徒弟，我徒弟……”。
陌生人正聽的仔細，被他打斷，一臉嫌棄的瞪他。
這精彩的辯護結束之時，確實于憤怒和厭惡之外，切實引發(fā)出聽眾同情之心以及對被告醫(yī)療救治方案的認可。
直至法官給被告機會，讓他做最后陳述。陟嵩再次拾起他拙劣的演技，一下把鄧九析好不容易編織起來的真言要義撕巴成雞零狗碎。
他先把嘴巴放在麥克風前，接連說了幾句“對不起，對不起……！”
之后竟然用雙手卡住自己脖子，使勁兒把頭向地上撞，接著又突然站直了，踮起腳尖，伸出雙臂，拼命向天空中亂抓，抓空攥住，塞進嘴巴，隨后就開始全身扭曲，聲嘶力竭喊，翻白眼，模樣竟如鬼上身般邪性。
旁聽席上所有的人都被他嚇傻了，法警也立刻上前制止，現(xiàn)場一陣混亂，最后，法庭就在這種魔幻的混亂中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