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11日,星期六中午。
司晨和爸爸司梓闡兩個人在廚房忙的熱火朝天。
她干練的把一條大鱸魚開膛破肚,去了魚鱗和內臟,用調制好的醬料稍微腌制,把生粉仔細地拍打在魚頭和魚身,然后丟下鍋。
鍋里泛起一朵大大的油花。她轉頭朝客廳大聲喊,
”小午!給你舅舅打電話催一下,給他說,飯菜馬上就好了,讓他抓緊時間過來?!?p> ”遵命,老媽!“小伙暫停了手機里的流行音樂,敲了串數(shù)字撥出去,手機發(fā)出滴滴聲,一陣響亮的手機鈴聲忽然在門外響了起來。
他趕忙跑過去打開大門,見門口參差不齊的站著三個人。
”好巧啊。老舅!誒?叔叔們也來了,稀客呀,歡迎歡迎!“
除了司午之外,還有他的兩個助手,之前在圖書館見過面的。眼前這兩人看上去有些精神不佳,特別是王政,胖乎乎的圓臉上,兩只黑眼圈跟熊貓似的。
司午招呼兩位同事坐下,自己一頭鉆進廚房,囑咐妹妹司晨再多加兩個菜。
“爸,最近血壓下來了嗎?上次我買的藥還管用吧?!彼呎f邊挽起袖子,替換了司梓闡的位置。
“血壓好多了,我覺著和藥的關系不大,最近連續(xù)幾天跟著你李叔叔到公園散步,書報看的少,睡眠比之前好。主要是這個原因?!彼捐麝U說,他摘下圍裙,洗凈雙手,拿了塊毛巾擦著。
”那敢情好,是藥三分毒,能用鍛煉解決的,就不吃藥,還給我省錢,嘿嘿。”司午和老爸開個玩笑。
司午拍了幾瓣蒜,切好蔥段、姜絲,放在小碟子,遞給司晨?;仡^給司梓闡說:“對了,爸,我妹夫今年春節(jié)還回來嗎?”
司晨搶著答:“他呀,剛剛打過電話了,說最近局勢緊張,爭取年后能休個探親假?!?p> 司梓闡看著兒子像有心事的樣子,說,“怎么,你找他有事么?”
司午:“沒事,沒事了。我就是覺得司晨法院的工作本來就忙,叔向這常年在外,小午這孩子會不會缺少個管教的人啊?!?p> 司梓闡挺起腰板說,“不是還有我嘛?!”
司午看看老爸,撇撇嘴,“哎呀,誰還不知道您啊,這隔輩兒親真不假,小午從小被您寵溺起來的,你舍得說他?就我這親舅舅說他一句,您還得瞪我兩眼呢!?!?p> 司梓闡不服氣的說,“我看,小午比你小時侯乖多了,你那時候,爬樹掏鳥窩,打架……”司午忙打斷他,“老爸,今兒人多,給我留點面子啊?!八肓讼?,又笑著加上句有分量的,“老領導,您年輕時候那點兒事兒,爺爺可是給我說過的。”
”小兔崽子?!八捐麝U說著,手臂抬起來,作勢要打他。司午一邊裝作奮力抵擋的樣子,一邊告饒,”手下留情,老爸,我看您還是出去陪你乖外孫吧,我們馬上就好?!?p> 司梓闡轉身推開廚房門,扶了扶鼻梁上的鏡框,一眼看到他高挑漂亮的外孫正給兩位叔叔倒茶,布滿皺紋的臉上立刻堆起笑意來。
這頓周末家宴挺豐盛。因為小午提前打了招呼,司晨一早去采購的,食材新鮮,菜品齊全。先是,桂花蜜藕,老醋蟄頭,涼拌金針菇,蔥絲豆腐干四個小涼菜,然后陸續(xù)上齊地三鮮、東坡肉、松鼠鱸魚、栗子炒雞四個大菜,還有牛肉羹和蘿卜排骨兩個燉湯。
司午說了聲“吃”,兩個助手就開動起來。不知是真的餓了,還是深諳恭維之道,他倆展現(xiàn)出飯桌上最樸素的真誠,毫不客氣地指揮著兩雙筷子滿桌飛舞。主廚司晨見狀開心極了。
飯吃的差不多,司午放下筷子,說“小午,當著你姥爺和媽媽的面,老舅想問你幾個問題,你要如實回答啊?!?p> “???老舅,不會吧!”小午驚呼,內心警覺,外表卻故意做出一副輕松頑皮的神色?!澳駜赫€審訊到我頭上了?”和司午嚴肅的目光一碰撞,又不安地低下頭來。
“老爸,司晨,是這樣的,你們都知道最近長城那個案子,但是可能不會想到和咱家小午也有關。”聽司午這樣說,司晨和司梓闡很是驚訝,也都放下筷子,專注的聽他講。
桌子底下,小午用自己的膝蓋碰了碰他旁邊司午的腿,悄悄懇求道,“老舅,咱們一會兒私下聊,行不行?”司午沒有理會他,接著說:
“我們仨剛和市一中的幾位老師忙了一天一夜。有些新的發(fā)現(xiàn),需要詢問小午幾個問題。小午他是未成年人,按照程序,得當著監(jiān)護人的面兒問。”
司午說完,朝王政使了個眼色。王政立刻從衣服兜里掏出筆和紙,他把折疊的筆錄紙展開,鋪在飯桌邊上,準備記錄。
司晨說,“哥,別賣關子了,趕緊問吧。什么事啊,搞得我心亂哄哄的?!?p> 小午也沒了辦法,服軟說:“老舅,你盡管問吧,我定會如實回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聽外孫這么說,司梓闡贊許地點點頭。
司午也點頭:“那就好?!?p> 小午:“王政叔叔,你記一下吧。我叫鄭明至,2004年02月09日生,15歲,市三十一中高一學生?!?p> 他出生的家庭,一多半人從事法律工作。爺爺司梓闡退休自人大法制辦,之前做過城北政法高官,媽媽司晨和大姨司夏都是法官,叔叔是刑警。耳濡目染,他多少懂一些。
司午問:“小午,你認識孫廓爾吧?”
小午說:“孫闊爾,她是我初中同學啊,初三下學期,有一段時間我們是前后桌嘞!”
“孫廓爾,不就是拋尸長城的那個人的妹妹?!彼境恳苫蟮膯査捐麝U,“爸,以前怎么沒聽你提起過小午的這個同學?”
司梓闡有些費力地回憶著,緩緩說:“孫廓爾,廓爾——,好像是有那么一個人,有點兒印象,應該是初二從普通班轉到你們班的,是不是,小午?“
小午忙點頭:”是啊,是??!姥爺,您這記憶力好著呢呀!您還記得嗎?您說過讓我多多向她請教,向她學習呢!”
“對,對,這孩子成績提高地飛快,老師在家長會上專門表揚過她。不過,我這腦子里,對他的家長真的是沒有一絲絲記憶了。”
司梓闡有點難過地拍拍自己斑白的后腦勺,“年紀大了,記不住事兒了。”
“也或許是,她家人壓根兒就沒來開過家長會,您又怎么會記得。”司午安慰老爸,轉頭又問外甥,“小午,老實說,你去過孫廓爾家嗎?”
小午說,“去過呀。有時晚自習一道走,就送她回家。”
司午問:“她家里有安裝無線網絡攝像頭,你應該知道嗎?”
小午瞧了一眼舅舅,回答:“知道!一共有三個,門口一個,屋里兩個?!?p> 司午沒想到他交代地這樣爽快,確如承諾,知無不言,拿贊許的目光看他,繼續(xù)追問:“誰安裝的,你參與了日常監(jiān)控吧?”
”老舅,就是這個詞,參與?!鄙倌暌浑p黑眸閃亮,答道:“我參與了!可不光監(jiān)控,還有在網上選購硬件、親自下單和安裝。”
司午蹬他一眼:“別耍貧,具體說來聽?!?p> 小午小拳頭一握:“遵命。
我記得是去年9月18,或者19號,我們各自開學不久,我在某寶網上選擇了這一款無線攝像頭,做主買了三個。你們看到啦,樣子小巧精致,不過價格賊貴,大家一起湊的錢。
安裝倒是很簡單,工具得當,照著說明書十幾分鐘就搞定了。
對了,是我從咱家拿去的打釘器。
監(jiān)控,大家有時間的話就去,也沒有特別的安排。這個攝像頭,手機是連不上的,商家說沒有寫手機端程序,我們就用圖書館三層的一臺電腦登陸。那臺電腦少有人用,而且只有它能裝軟件,存文件,不會在關機后被覆蓋掉。
哦,前天你們去圖書館三層,應該就是去找那臺電腦的吧?那這臺電腦,它如今應該被你們查封了吧?!發(fā)現(xiàn)了嗎?監(jiān)控錄像可都在里面?!?p> 司午:“監(jiān)控了三個多月之久,發(fā)現(xiàn)孫濤的暴力行為,為什么不向相關部門報告求助?”
聽他質問,小午表情變得不恭,冷笑一聲,反問道:“有用嗎?老舅!”
司午說:”不試試怎么知道沒用!“
小午直起身,回以一聲大喊:“試了?。∧阍趺磿X得我們沒試過呢?”
少年情緒有些激動,瞬間,眼睛里已經是熱淚盈眶。
他拿袖子拭去淚水,定了定神,解釋說:“實際上,我們做了各種嘗試和努力。
社區(qū)、警察不愿,也沒法兒管。110,打過很多次,民警來過,見傷人的是生活不能自理的重度殘障,建議家屬做好管束;以后若是傷害一直持續(xù)發(fā)生,他們可以過來協(xié)助制止,除此之外,實在無能為力!
家暴熱線也聯(lián)系過,一聽重度精神病人,說這不屬于他們反饋的范圍。
福利院精神病院我們先后聯(lián)系過有幾家,北城的,河北的,上海的……送去過幾次,人家又都給退回來了。孫濤呆的時間最長的是河北吳橋的一家,也只有七天。
我還記得,后來那家精神病院的領導都快瘋了。先是威脅,說不行只能一直把孫濤鎖在床上,其他人誰不不敢接近,沒幾天就把他餓死了。后來,就是軟磨硬泡,電話里要給我們下跪,懇求來接人走。別說楊阿姨,我們也忍不下心來。
您知道嗎?我們發(fā)現(xiàn)這件事最大的難題是:孫廓爾這個哥哥,力大如牛。真是邪門了,只要楊阿姨不在身邊,就變得到十分暴力,見誰都打??伤€就聽他楊阿姨一個人的話。在她身邊,扯著她的衣襟,可以乖地像只小綿羊;發(fā)瘋的時候,楊阿姨雖然不免也會挨幾下打,但是還都能及時制止他,可這是現(xiàn)在,將來呢,他要是越來越瘋,怎么辦呢?”
司午又問:“既然這樣。也好辦,孫廓爾可以離開家,讓楊肖梅照顧著孫濤一起過,問題不就解決了?”
“老舅,您還是不了解孫廓爾?!毙∥鐕@口氣,自嘲地笑笑說:“她要是聽勸,愿意一走了之,我們也就不用安監(jiān)控,神秘兮兮的,搞這么麻煩,還想這么多沒用的辦法了。廓爾還是舍不下,不愿他媽一人面對?!?p> 司晨從震驚到靜聽,如今也大致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原委,判斷出性質輕重后,也就插進話來。她評點道,“聽起來,廓爾倒是個好孩子。不過,這樣壓力還是擱在母親身上了,最后不得已殺了他哥,落個鋃鐺入獄的結局?!?p> “媽,你這做法官的,怎么也和烏合之眾一樣瞎推測,亂下結論啊?!毙∥鐚λ境康脑捰行┎粷M,脫口而出后,發(fā)覺這樣說顯得自己知道隱情似的,又說道,
“我是說,楊阿姨是做不出這種事情來的,這一切說不定就是個意外!”
司晨轉而問司午:“報道里說,楊肖梅都招供了,是這樣吧?”
司午點點頭:“確實如此,當事人已經認罪了。”
司午又問侄兒:“小午,接著說說參與安裝、監(jiān)控的其他人吧?!?p> 小午說:”老舅——,既然你能調出我的數(shù)據,其他人肯定也掌握了,不用問我了吧?!?p> “嗯,說的也是?!彼疚绲皖^沉思。
等他再抬起頭來,投向對面少年的目光,變得異常銳利。
他說:“那再請教你一個問題,你們這六個人中間,誰是穿黑羽絨服的那個人?”
六個?黑羽絨服……小午在心里默念著舅舅問題中的關鍵詞,兩只黑眼珠左右游走,是老舅故意漏出的破綻嗎?自己該怎么回答才好?
他略微思索,字斟句酌后說,“老舅,我們就是安裝了攝像頭以及偶爾看看監(jiān)控。其他事情可和我們都無關。你要相信我,我是懂法的,犯罪的事,自己不會做,也保證不會讓孫廓爾他們幾個做的?!?p> 好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是有不愿意透露的緊要處,司午心想,不過通過這一問一答他已經確定這些孩子對“穿黑色羽絨服的疑兇”都是知情的。
他瞇著眼一直盯著外甥看,心里尋思著接下來的計劃。
少年一雙大眼睛毫不躲閃,迎著他的眼睛與他對視。
其他人也不言語,現(xiàn)場一陣靜默。
最后,還是司午打破平靜。他站起身,故作輕松的舀了勺湯倒進父親的碗里。司老不領情的哼了一聲,沖兒子丟了一句,“有問題趕緊問!”
看著父親本來就長的臉現(xiàn)在拉的更長了,司午心里慨嘆,真是兒子不如外孫親。
他于是坐下,向外甥看去,繼續(xù)問道:
“更改圖書館三層電腦的預設程序,還有把以往錄像編輯剪輯,放進新建的文件夾里,這些是你小子做的吧?”
小午皺起眉頭,不知是故作疑惑,還是真受冤枉了:“什么電腦程序,錄像剪輯啊?這些我可是菜鳥啊。老舅,前天我真是去圖書館學習的,有套期末復習題弄丟了,考試前去抱一抱佛腳?!?p> 司午問:“你們六個孩子當中,誰更熟悉計算機語言?”
小午回答:“我們,我下學期才有編程的選修課,打算好好學呢。不過——”
司午追問:“不過什么?”
小午說:“孫廓爾對門鄰居家,好像是有個姐姐是懂計算機的,廓爾說過,叫小霞。孫廓爾遇到電腦方面的難題,總會去請教她幫忙?!?p> 司午問:“你知道小霞的全名嗎?”
小午撓了撓頭,說:“您這樣一問,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好像,我還真不知道她的全名。其實,我們也沒見過面,但是似乎和廓爾的關系很好?!?p> “查對門的那戶人家,姓什么?!彼疚甾D頭給助手說,另外回頭再核一遍數(shù)據,看是否在篩選中有遺漏?!被仡^又問:“小午,你老實說,你們監(jiān)控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小午堅持:“只是為了了解同學真實處境好求助!”
司午不信,反問:“是嗎?!”
小午聳聳肩,擺出一副既然你不信,我還有什么可說的模樣。
司午說:“再問一遍,誰是穿黑羽絨服的那個人?不著急,仔細想想再說?!?p> 小午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道:“老舅,還是那句話,我們就是關心同學的人身安全,安裝了無線攝像頭,監(jiān)控。其他事情與我們無關。”
司午說:”既然如此,那今天就先溝通這些吧。這幾天我的電話,你要接。”
“老舅,你的電話我什么時候掛斷過啊。放心吧,我隨叫隨到?!毙∥缁謴土嘶畈B皮的模樣。
司梓闡瞪了兒子一眼,問:“你問完了?”
司午忙點頭:“問完了,問完了?!?p> “那既然問完了,也吃飽喝足了,就請便吧?!彼捐麝U說道。他這是要送客了。
王政趕忙呼嚕嚕幾口把碗里的湯喝完,然后和另一個助手一人抓了一個棗卷兒,一先一后站起來,低眉順目地瞅著司午,等他指示。
“別慌,先坐下,坐下,再吃點兒水果?!彼境窟呎f邊招呼兒子去廚房端來準備好的水果拼盤。
等兩個年輕助手重新落座,司晨把司午拉到里屋說悄悄話,
小午心里好奇,端著水果盤趴在門口偷聽。
屋里面。司晨說,“哥,今天這樣在家詢問特別好,你有心了-—”她本想接著道聲謝,但覺得太見外,哥哥從來都是把小午當親生兒子待的,于是換成句提醒的話:
“小午要是真有什么事,哥要秉公辦理,千萬不能手下留情,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他還沒到16歲,適當教育一下比縱容好。”
“放心!”司午安慰妹妹,“我是看著小午長大的,以他的品性和法律知識,我也信他行為有度,不會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p> “其他孩子也是一樣,都是未成年人,我已經和年級主任商量過,打算下周一開個專題班會。一方面是完成取證,另一方面他們也需要一些必要的人格教育和心理輔導?!彼疚缯f。
司晨贊許的點點頭。的確,未成年人的法律事務很特殊,和對成年人的態(tài)度不一樣,得盡可能的從幫助和教育出發(fā),去考慮和安排幾乎所有的相關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