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武林盟會客廳里坐滿了人,眾人在等候一位近年來在江湖中聲名鵲起的大俠。
初小滿坐在云既明右側(cè),云慎之近年來開始幫助云既明處理盟中事物,此刻端端正正地坐在云既明左側(cè),目光時不時忍不住向右偏移。
初小滿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向門口,專心等待將要到來的客人,哪有心思分神去留意誰在注視自己?
不到一盞茶功夫,守衛(wèi)小跑著進(jìn)來通稟:
“傅大俠攜夫人到了?!?p> 在座的以云既明為首,紛紛起身相迎。
這位傅大俠近些年在在江湖中行俠仗義,在九州老百姓中的威望相當(dāng)?shù)馗?,出道不過兩三年間,已然成為百姓心中最具威望的大俠之一。
更何況這位大俠還是年少成名,據(jù)說今年也不過十八|九歲。
在座的盡管也不乏“大俠”、“大師”者,有的年紀(jì)都可以讓傅大俠稱一聲爺爺了,但無論你輩分多高,在這個全九州公認(rèn)的大俠面前,也都不得不恭敬起來。
不多時,守衛(wèi)引著傅大俠與傅夫人進(jìn)來。
兩人出現(xiàn)在門前的時候,眾人都不由屏了息。
這兩位一位是慷慨淋漓,一身的浩然正氣;一位是美艷動人,柔美卻堅韌。
這兩位往廳里一站,便叫一屋子的中老年黯然神傷。
人家名聲比你高就算了,人家還比你年輕;人家比你年輕也就算了,還比你年輕的時候都好看數(shù)十倍;人家比你又有名又年輕還好看也就算了,人娶的媳婦兒還比你那黃臉母老虎美貌溫柔,這就太過分了吧!
一屋子中老年中,不少人暗暗嘆了口氣,哎,人生贏家啊。
然而初小滿坐在人群中,此時看著一身瀲滟紫紗裙的傅夫人一動不動。
察覺到目光的傅夫人順著看去,在看到初小滿那張冷艷中蘊含|著熟悉模子的臉時,呆住了。
在她呆滯的片刻間,初小滿已經(jīng)很自然地移開了目光,看向別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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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完傅大俠夫婦后,眾人散去,只留傅大俠與云盟主單獨相談。
初小滿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傅夫人,便起身退下。
昨日|她收到了圣醫(yī)谷的來信,約定明晚行動,她要趕緊回屋準(zhǔn)備準(zhǔn)備,好生休養(yǎng)靜候時機,卻在回屋途中,被人柔聲喚住。
初小滿回身看去,卻是方才廳中見過的熟悉面孔,傅夫人。
傅夫人著一身瀲滟紫紗裙,邁著優(yōu)美的步子緩緩走近,初小滿看著她走路的款步姍姍而來,與記憶里曾見過的美艷姿態(tài)逐漸重合。
傅夫人近了前,朝初小滿福了福,柔聲道:
“妾身與初姑娘一見如故,今晚夫君與盟主徹夜相談,可否請姑娘來妾身屋中坐坐,陪妾身聊聊天、解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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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午時,有人跑著進(jìn)入武林盟,邊跑邊喊著:
“蝕骨殺人又現(xiàn)世了!”
云慎之首先接到情報,略一思索,忙到客房里請了昨日剛到的傅大俠傅懺一同前往。
此刻武林盟中留駐的高手不多,父親近幾年身體不佳,這么危險的事總不好讓左護(hù)法一個姑娘陪他去,思來想去,只好來請傅懺同往。
他與傅懺昨日一見如故,兩人品性相投,對蒼生大義有著共同的追求,此刻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了。
不多時,云慎之與傅懺帶了大批精銳高手迅速出發(fā),奔著案發(fā)地去了。
期望一次,定要生擒那潛藏在暗處殺人如麻的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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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云既明的書房內(nèi)黑燈瞎火,書房之后的密室里傳來“哐”地一聲。
束縛在東方故四肢上的玄鐵鏈被初小滿一劍斬斷。
她的身后站著沒有表情的慕容與公良末、時刻黏著公良末的新伙伴“江佑”、替慕容拿著龍淵劍的車則、手執(zhí)利劍一臉警惕的傅夫人花韻。
書房之外,還有潛伏在暗處以防萬一的步影。
玄鐵鏈斷裂的瞬間,東方故整個人脫力向前倒去,堪堪撲進(jìn)初小滿懷中,其余眾人紛紛上前支撐著他。
每個人都深埋了情緒,因為現(xiàn)在不是為重逢喜極而泣的時候,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初小滿算著時間,當(dāng)她輕聲說“快到了?!钡臅r候,密室之外的石門又是轟然一聲,被打開了。
眾人紛紛屏息退到暗處,緊貼著墻壁,神經(jīng)都繃到了極致。
腳步聲越來越近,每個人手中的武器都握得緊緊地,隨時準(zhǔn)備給對方致命一擊。
然而,腳步聲到了近前的時候,忽然停下了。
云既明警惕地看著四周的漆黑,拔|出了腰間佩劍:
“在場哪位義士,明面上說話吧!”
話音剛落,抬手便向身旁劈去,首當(dāng)其沖的初小滿本就繃緊了神經(jīng),一感受到氣流不對,立馬拔劍還擊。其與眾人聽見動靜也跟著開始攻擊。
黑暗中對打只能聞風(fēng)識人,很容易認(rèn)錯,砍到自己人身上就不好了。
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先發(fā)制人趁黑偷襲的機會,黑暗就不再是他們的優(yōu)勢了。
云既明可以朝著身邊隨便攻擊,因為對他來說隨便砍一個都是敵人;
可對他們而言,卻要顧及不能誤傷同伴,打斗起來不免束手束腳。
幾乎沒有戰(zhàn)斗力的慕容扶著東方故旁聽了片刻,當(dāng)機立斷決定點亮隨身攜帶的蠟燭。
燭光亮起,照亮了正在打斗的眾人,云既明在看到初小滿的剎那怔了怔,忽然冷笑了聲,更加用力地向她刺去。
所有的憤怒都化作凌厲的劍鋒,角落里的燭火在風(fēng)中飄搖晃動,使幾個人身上光影變幻,看不真切。
忽然聽得公良末倒吸一口涼氣,謝昀分神看去,便見她鎖骨前被劍劃了道口子,鮮血迅速溢出,浸|濕|了衣襟。
只差一分,就一劍封喉!
謝昀看得心驚,一個換步半擋在公良末身前,使得只有公良末攻擊云既明,云既明卻傷不到公良末。
可只是這么一個變幻,謝昀自己的門面就暴露在云既明眼前,胸口登時被刺入一劍。
索性對面的車則及時吸引了云既明的注意力,才沒讓這一劍刺得更深。
一時間兩個人受傷,密室內(nèi)的戰(zhàn)力只剩初小滿和車則二人,在與云既明的敵對中也只能堪堪打個平手,討不到半點好去。
花韻手握長劍護(hù)在慕容與東方故身前,一臉緊張,目光緊緊盯著纏斗中的云既明,生怕他靠近。
就在這時,她聽到身后有人平靜地說了聲:
“讓讓?!?p> 慕容的聲音盡管平靜無波,可在此情此景下,就是讓花韻不由自主地服從。
她向邊上挪了兩步,依然只身擋在東方故身前,只讓慕容完全面向纏斗現(xiàn)場。
慕容將東方故交給花韻,騰出手來在隨身攜帶的布包里摸索一陣,伸出手時已在指尖夾了三根銀針。
他不能碰刀劍,但通過這些年的努力,已然能夠熟練掌控銀針了。
慕容凝神注視著打得難舍難分的三人,看準(zhǔn)了穴位,深吸一口氣,指尖聚力,飛針入穴。
幾乎同時,一直占著上風(fēng)的云既明忽然像定住了般,一動不動了。
初小滿與車則不及收手,兩柄利劍刺入云既明雙肩。
空氣中有片刻的寂靜,兩人似乎沒想到云既明會忽然不動了,握著劍竟忘了拔|出來。
“他被點了穴?!?p> 那兩人驚疑間,慕容在身后緩緩出聲。說著,他向他們走過去,向初小滿伸出手:
“龍淵劍給我?!?p> 初小滿下意識地看了眼角落里的東方故,她大概知道慕容想做什么,但或許,東方故也想親手殺了這個滅族仇人?
親手復(fù)仇,對于他們來說,意義重大。
東方故在角落里,蓬亂的頭發(fā)下,卻忽然笑了:
“慕容來,也是一樣的?!?p> 初小滿不再遲疑,將龍淵劍遞到慕容手中。
慕容強忍著內(nèi)心的恐懼,顫抖著接過劍,整個身子連帶著龍淵劍都在顫抖。
他拿不了劍。
他身后東方故耐心地注視著他,極盡柔和道:
“殺了他,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從今往后,你不會再害怕了?!?p> 慕容仿佛得到鼓勵,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睜眼,壓著顫抖的手猛地抬起,向云既明的頸間揮去。
“住手!”
劍鋒觸到頸間的剎那,密室門口響起一聲嘶喊。
分明無需顧及,只要繼續(xù)幾分就能砍下云既明的頭顱了,可是慕容停下了。
他沒有扭頭去看那個喊停的人,因為那個聲音,他捂住耳朵都能聽出是誰。
云淇兒疾步跑到慕容身邊,拖住慕容握劍架在云既明脖子上的手,圓睜著雙眼看著他,顫著聲問他:
“你在做什么?”
慕容沒有看她,目光依舊緊緊瞪著云既明,聲音卻是再平靜不過:
“看不出來嗎?”
云淇兒半張著嘴,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為什么?有什么誤會,坐下來好好談?wù)劙?,別這樣慕顏。你這樣,我害怕?!?p> “你害怕?”慕容沒有看她,卻忽然嗤笑一聲:
“你以為,我不怕?你問我為什么?你問問你爹,他為什么殺我全族一百七十人?!”
慕容凄慘一笑,笑容中竟是她從未見過的猙獰,他笑得整個身子都在顫抖,腳下踉蹌著后退了半步:
“因為他想當(dāng)這武林至尊!”
慕容的目光劍一般刺向云既明,云淇兒不可置信地?fù)u搖頭,目光注視著父親,期望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
然而他們卻看到方才一直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的云既明卻鎮(zhèn)靜地閉上雙眼,再睜眼時已是一臉無所畏懼:
“此事乃老夫一人所為,還請諸位不要為難一個小姑娘。”
云淇兒震驚地?fù)u著頭,從小記憶里,父親都是位奉行正義的大俠,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慕容挑眉輕笑:
“好!”
話音剛落抬劍便欲斬落,云淇兒忽然拉著他的衣袖跪了下來,哭著、喊著,死命地?fù)u晃他的衣袖:
“別殺他,求求你別殺他……他犯的罪我替他贖,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做牛做馬,做什么都行,求求你別殺我爹,求你了慕顏……”
云淇兒劇烈的掙扎讓什么東西從慕容袖中掉了下來。
一個深藍(lán)色的綢緞荷包滾落到地上,慕容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慕容瞇著雙眼,一副看戲的神情,淡漠地看著她:
“好,我不殺他。”
云淇兒如獲大赦般抬起頭來望向他,見到的還是那張她初見時的溫和容顏。
她笑了,感激涕零地一聲聲念著:
“謝謝你,謝謝你……”
在身旁一眾人疑惑的目光下,慕容溫和笑著扶起她來,將她哭得凌|亂的鬢發(fā)溫柔地別于耳后,將手中的龍淵劍輕柔地遞給她,輕笑了一聲道:
“我不殺他?!?p> 云淇兒接過他的劍,整顆心都放下來,他把劍給了她,他就是真的不會殺她爹了。
她一邊笑著,眼淚嘩嘩地往下掉,或許是方才受了太多驚嚇,忽然平靜下來,便要把剛剛沒來得及落得淚全都落了。
他不再握劍的雙手,從身后抱住她,溫柔地附在她耳邊輕聲道:
“你說,你替他贖罪,什么都愿意做?”
云淇兒看不見他的臉,可只是聽他的聲音,就已然十足地蠱惑人心,驚魂未定的她隨著他的聲音點頭。
慕容在她身后忽然笑了,那聲音是她從未聽過的魅惑妖異,她的心不由得因他而顫動。
慕容從后抱著她,雙手溫柔而極富深情地握住了她的雙手:
“那,你可愿幫我……”
話音未落,他猛地緊握住她握劍的那只手,朝前刺去。
空氣中只聽到“刺啦”一聲,利劍刺入胸膛的聲音,伴隨著室內(nèi)眾人倒吸的一口涼氣,整個密室內(nèi)忽然陷入沉默。
云淇兒呆呆地看著自己握著劍柄的右手,漫長的劍柄那端,是父親鮮血淋漓的胸膛。
她一雙眼震驚地盯著父親的胸膛,半張著嘴,顫抖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她的腦內(nèi)嗡嗡作響,很長時間聽不見任何聲音,許久后,她才聽見慕容滯后的話音終于落下:
“殺了你爹?”
她看到劍脫離父親的胸膛,卻不是她拔|出。
她聽到墜地的悶響,看到父親整個身體直直追到地上。
密室里的塵土掀起許多,終又落下。
父親定定地凝視著她,似乎想抬手撫摸她的臉,卻始終沒能動彈分毫。
她看到父親慈愛地注視,仿佛全世界都安靜下來,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在父親最后綻放的笑容中,驟然跳停。
在她甚至都來不及哭喊的剎那,父親的雙眼緩緩閉上了。
云淇兒呆呆跪坐原地,兩眼空洞地看著父親的尸首,不哭也不鬧,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一動不動。
慕容在她身后,沒有看她,俯身撿起滾落在地的藍(lán)色荷包。
荷包已被云既明的血染成暗紫色,手觸到上面還濕漉漉黏糊糊的,實在不好受。
可慕容從懷中掏出一塊潔白的手帕,將那荷包上的血仔細(xì)擦干,然后將荷包并手帕,一同放入了衣襟。
荷包依舊是暗紫色,鮮血染就了它洗不去的痕跡,而那塊潔白如雪的手帕,從此刻起,也不再能被幸免于難。
若要被這塵世污染,我既逃不脫,你便也不能幸免。
光明或黑暗,我都要拖你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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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帶著云淇兒趁夜離開后,密室中漆黑的角落里,現(xiàn)出一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