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明別枝嗎?”
廳中風聲落定,嬌小的鵝黃身影如同池邊垂掛著的迎春花一般,輕盈可愛。明別枝看著面前這個稚氣尚存卻已出落得清麗可人的女孩,見她的目光直勾勾地注視著她,便點了點頭。
這便是明家最小的女兒明汀蘭了,明別枝知道她極為受寵,故此對她的嬌縱并不意外。
“二妹,不得放肆!”
簾子輕響聲中,又陸續(xù)進來三個少年男女。領頭的那個身材修長,面色冷峻,一雙傲氣逼人的黑瞳從明別枝面上滑過,對上穿鵝黃衫子的女孩。
“霽兒,該改口叫三妹了?!泵魉烧盏闪搜勖魍√m,同明別枝道,“蟬兒,這是你大弟弟阿霽,邊上那個穿藕色衫子的是你二妹妹阿曦,你見過他們的?!?p> 明別枝偏轉眼神,沖著那對兄妹一笑。明夫人雖然以體弱為由從不踏足竺州,但她的一雙嫡出兒女偶爾會過去拜望祖母,不過也有若干年沒見了。明別枝記得她的大弟弟叫明新霽,當年出生時雨后初晴;二妹妹叫明晨曦,人如其名,燦若朝霞。
明新霽素來穩(wěn)重,從小就跟個小大人似的,言行舉止極為板正。老太太雖然不喜歡明夫人,不過明新霽終究是長孫,也算疼愛。只是她一直很疑惑,曾同大孫女說:“小江氏性情跳脫,她生的兒子怎么一點都不像她,倒有他遠房舅舅的氣度?!毙〗铣錾碛诰┲型褰?,老太太口中的遠房舅舅自然指的是當今宰相江緒。
至于明晨曦......明別枝迅速對她齜了齜牙,果見她面色驟變,目光中好似要伸出刀子來。
“弟弟妹妹們都大了,若非父親引見,女兒還真不大認得?!泵鲃e枝若無其事地轉頭,笑吟吟地說道。
明新霽聽出明別枝話語中的嘲諷之意,便轉頭看了眼明別枝:“這幾年學業(yè)繁重,正打算待事情告一段落去竺州看望祖母?!?p> 明別枝有些意外他的直爽,不免有些意外。明夫人好像毫無所覺一般,在絮絮地同明松照說話。
明晨曦冷冷地“哼”了一聲,翻個白眼低下頭去。
“曦兒,快見過你大姐姐!”明松照面色不豫,低聲呵斥道。
明晨曦端坐在椅子上頭也不抬,手上把玩著一枚墜著明黃穗子的玉環(huán)。
“大姐姐?哪門子的姐姐?我只知道我就是明府嫡長女,什么時候又冒出來個姐姐?”
明晨曦懶洋洋地瞟了眼明別枝,把玉環(huán)收好。
“你眼里還有我這個父親嗎?”明松照指指二女兒,對妻子道,“我們這是為了誰?不都是因為她嗎?”
“曦兒還小,一時辨不清利害關系也是有的?!泵鞣蛉宋⑽⒁恍?,壓下明松照的手,同明晨曦道,“聽你父親的,蟬兒本就是你大姐姐?!?p> “我不管!別人都知道我是明大姑娘,往后變成了二姑娘,不知道有多少人取笑我呢!”
“二姐計較什么呀!我不也變成三姑娘了么?大家都一樣。”明汀蘭窩在明夫人身邊,笑嘻嘻地插了句嘴。
明別枝撓了撓耳朵,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瞥見角落里站著個穿月白衫子的少年。
她記得他們是一道進來的,同其余幾個的張揚相比,他簡直安靜得像根不起眼的柱子。自從進來后,他非但沒開過口,連腳步都沒挪過。
“你是二弟弟阿曉吧?父親真會取名,二弟果然生得好似清晨的曉露一般,不同凡俗。”
“大姐姐好!”明清曉一雙眼睛笑成了月牙兒,嘴角上彎,兩個酒窩若隱若現(xiàn)。
旁邊的葉姨娘欠了欠身,低聲道:“謝大姑娘謬贊。”
“還是曉兒懂事,曦兒白長那么大了?!泵鞣蛉嗣媛肚敢猓?,“蟬兒別生氣,這兩個孩子被我和你爹寵壞了?!?p> “咣”一聲,明晨曦用力合上了蓋碗,嘴里嘟囔了一句“小婦養(yǎng)的都一樣”。
葉姨娘臉色白了白,明清曉不動聲色地攙住了她的胳膊,半倚在墻邊。
明別枝鳳目中水波蕩漾,似笑非笑地瞅著父親。
明松照本想裝作沒聽見,這時被明別枝看得臉上有點掛不住,指著明晨曦道:“你說什么?”
“好了,好了,曦兒,跟你爹置什么氣?”明夫人對明晨曦身邊的丫鬟使了個眼色,道,“二姑娘該回房吃藥了,你怎么忘了?”
“夫人恕罪,帛兒貪看熱鬧,這就請二姑娘回去?!?p> 明晨曦知道母親這是想支走她,只是她天不怕地不怕,對她娘卻有些天生的畏懼,因此只得氣鼓鼓地站起身。
到了門邊她似乎想起來什么,停下腳步,一對剪水雙瞳在明別枝身上來回脧了幾眼,冷笑道:“啊,我記起來了,我十二歲時在南邊見過你。那一身土樣兒,我還以為是灶間的小丫頭呢,誰成想是明家大小姐??!”
明別枝見她那不服氣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她終于記起來二人間的過節(jié)了。
那是明晨曦最后一次隨著父親去竺城,距今已有三年時間。竺州老宅雖然簡陋,但對于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來說,處處透著新鮮。剛到的那天傍晚明晨曦獨自溜出屋子看大白鵝,卻不小心迷了路,正碰上從廚房端了碗湯圓打算給老太太送去的明別枝。
彼時明別枝剛剛十四歲,姐妹二人極少見面,又處在快速生長的年紀,竟是相見不相識。明別枝貪玩,見這個明眸皓齒打扮精致的小姑娘一臉頤指氣使,明明有求于人卻半句軟話都不肯說,便起了捉弄的心思。于是她撿了條小路,自己在前頭走,讓明晨曦在后頭跟著。
明家發(fā)跡得晚,宅院都是在原有的祖居往外擴展而來,有不少道路都是田間阡陌,難免坑坑洼洼。明別枝一向走慣了的,自然不在話下,明晨曦卻從小生活在深宅后院,素來只見過平路,因此沒多久便跌了好幾跤,弄得一身泥。
直到走回了大路上,明晨曦才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被她帶著繞了個大圈子。看著明別枝一臉賊兮兮的笑,而自己一身簇新的衣裙糊滿了泥巴,她氣得當場哭成了花貓。
身為明家大小姐,明晨曦從出生起便如眾星捧月一般,何時受過這樣的屈辱?后來她想找明別枝理論,不成想?yún)s一直沒找到——明別枝捉弄完后立時領悟到了她的身份,知道這個妹妹是京中那位的掌上明珠,便一直躲著她。
既然現(xiàn)在被認了出來,明別枝也無所謂,眨巴著眼睛無辜地道:“鄉(xiāng)下么,能不土嗎?”
“你!我饒不了你!”明晨曦氣不打一處來,掙脫帛兒的手撲了過來。
明老爺還未來得及反應,便看到明新霽縱到門邊,把二女兒帶了出去。他斜了眼明夫人,無奈地搖了搖頭。
“母親,二姐姐肯定吃過藥了!”明汀蘭親熱地依偎著明夫人,嬉皮笑臉地攬著她的頸子。
“什么?”明夫人將她拉到懷里,偏著頭對明別枝道,“你三妹妹就是長不大,眼看都快找婆家的人了,還這么粘人。”
“二姐姐若不是吃錯藥了,怎會對大姐姐這么無禮?”明汀蘭眨著眼睛對明別枝道,“大姐姐不知道,二姐姐是京城出名的淑女,這幾年媒婆都快踏破了門檻。方才母親嘲笑我快找婆家了,實則是她想給二姐姐找婆家了?!?p> “不害臊!”明夫人把小女兒推開,同明松照道,“你看看你女兒,口沒遮攔的?!?p> “我說的不是事實么?若非二姐姐不想嫁給江大公子,大姐姐怎會突然來了京城?別以為我小什么都不懂,二姐姐眼界高著呢!”
“住嘴!”明老爺與明夫人對看一眼,同時出聲制止。明別枝饒有興味地看了看他們,嘴角彎了彎,睜大眼睛問道:“爹爹,真有此事嗎?”
“沒有的事,江家本來求的就是我們家大姑娘,況且哪有姐姐尚未議親卻先嫁了妹妹的道理?”葉姨娘笑著走上前來,道,“奴婢想起三姑娘前幾天蘇繡才學了個起針,趁著這會兒天色好,不如繼續(xù)學下去?”
“明天再學好不好?”明汀蘭做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兒,同葉姨娘商量,“上回扎的針孔還沒平復呢,況且大姐姐剛來,我想陪她逛逛。”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泵鞣蛉撕眯Φ乜粗拔以趺床恢牢覀內媚镞@么熱心呢?”
“大姐姐......”明汀蘭一臉苦色,眼巴巴地將明別枝望著。明別枝看得心下一樂,這小妹妹大概是怕極了刺繡,于是伸手在袖中掏了兩下,摸出個東西來。
“這是我在竺州學繡花時用的手套,現(xiàn)下反正也用不上了,就送給你了,沒別的用處,也就是扎針時能少疼些兒?!?p> 葉姨娘含笑接過,隨手展開。只見那手套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薄如蟬翼精美異常,連明夫人都看得眼睛發(fā)亮。
“大姐姐,你這是在坑我......”明汀蘭絕望地哀嚎了一聲,被葉姨娘連拖帶拉拽出了廳中。
明清曉聽著三姑娘的喊聲余音裊裊,忍著笑看了看明別枝,走到明老爺跟前道:“父親,兒子今日文章做得好,方才先生說放我半天假。既然大姐姐初來乍到,那不妨由我作陪,也好熟悉一下咱們家?!?p> 明夫人眉頭微鎖,正待出聲反對,卻見明老爺點了點頭,道:“也好,我本想讓霽兒陪蟬兒逛的?!?p> “大哥下午還有貴客要陪,大姐姐就交給我吧!”
“貴客?”明夫人細想了想,神色間泛起掩不住的驕傲,“是了,聽說霽兒的幾個好友要來府中,也不知道都有誰?孩子大了,有什么事都不同為娘的說?!?p> “你兒子你還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雖每日同太子相伴,論在崇慶坊的體面,怕是還不及霽兒呢!”
明夫人笑得如同三春的繁花,眼波橫斜,睨了一眼明老爺:“你這做爹的口氣怎么酸溜溜的,還吃上兒子的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