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吹皺了平靜的水流,藍天倒映在水面,泛起絲絲紋路。岸邊的兩個人雖然相隔甚遠,但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漣漪,人影互相糅雜在了一起。
往事如這朗秋日光下的白云,輕輕浮動。江寒月想起那年清江細雨中的初見,想起煙波湖邊的定諾,想起一輪中秋月下的同行。
“阿蟬,不管你信不信,我對你是動過心的?!苯鲁聊税肷危蝗坏赝鲁隽诉@樣一句話。
明別枝猶疑地看了他一眼,眸中浮上一絲防備。
“我當然相信,只是這心在見到任風回的時候,便全到了她身上?!泵鲃e枝嘆口氣,手指捻著枯黃的蘆葦葉,“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沒有任風回,我們之間是不是能白頭到老。不過后來我終于看明白了,如果不是為了任風回,你多半也不會娶我。你需要一個不怎么討人喜歡的女子站在你身邊,去吸引你嫡母的注意,免得她的眼睛總盯在任風回身上?!?p> “你雖然很聰明,但在這上面你倒是估計錯了?!苯卵垌麓?,看到她手中枯黃的葦葉化作了粉,在風中吹散,“我決定娶你的時候并不知道她會嫁給我二弟。我只是想著,既然半溪閣需要個女主人入住,那么娶一個不討厭的就好?!?p> “尤其,我娘家還是太子黨,更有助于你取得皇后娘娘的信任。她一定以為你肯娶我,就表示你堅定地站在了太子一邊?!?p> “你果然想到了,還是如我所料一般聰明?!苯绿谷坏攸c點頭,補充道:“和明家聯姻是姑姑首肯的,不過她以為我該娶的是二姑娘?!?p> “這話聽著實在是諷刺,我那么聰明,不還是落入了你的圈套?”明別枝拍拍手,把手上的葦葉碎屑擦掉,道,“算了,我自己選的路,沒什么可說的。不過你也別指望著我再上一次當——我絕不會跟你回京?!?p> 她話說完又看了眼江寒月,提步走出茅草亭。江寒月上前捉住她手腕,道:“你不想知道老太太同我說了些什么嗎?”
“嗯?老太太?”明別枝甩開他的手,徑自往前走,“好歹也算是孫女婿,叫聲祖母委屈你了?”
“祖母說,放你離開,不然她死不瞑目!”江寒月站在亭柱邊,高聲說道。
此時已近落日時分,金色的夕陽從樹縫中斜斜射出,柔和地給草亭涂上了一抹亮彩。明別枝的纖細的身影凝滯了一瞬,猛地側過身,面上滿是不可置信。
江寒月看著那張憔悴卻更楚楚動人的臉,心里升起了一絲說不清楚的味道。
他忽然有些懷疑自己今天在老太太床前的承諾是對還是錯。以往他做事從不后悔,但這一次,他還沒來得及做,就已經感覺到了隱約的悔意。
他心底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他:“不要繼續(xù),你會后悔的?!?p> “我答應了。”他好像在同自己賭氣一般,繃緊了臉,“明蟬,我可以給你一張放妻書,我們和離。”
他說完后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妻子。他知道她會有什么反應,但他又希望這回是自己想錯了。
可是他失望了,他看到那雙鳳眼驟然間明媚了起來,好像夕陽的光照進了那雙幽黑的眼睛,變得光芒四射。她的唇角微微彎著,笑容越來越大。
江寒月心里越來越苦,上次她笑得如此快樂時,似乎還是在新婚的時候。
然后他聽到明別枝鄭重其事的道謝:“無論你是出于什么原因說這番話,我還是要真心實意地謝謝你。”
“希望你不要后悔?!卑淼娘L很涼,凍得他臉都發(fā)寒。他聽見自己冰冷的聲音在風中響起,好像在宣告著什么。
“也希望你不要反悔。”明別枝笑得眉開眼笑,連嗓音都輕快了起來。她往林中跑了一陣,又回過頭來對江寒月道:“真的謝謝你!”
江寒月背對著她,背對著夕陽的光。當天邊那輪紅日終于沒落,河邊只余下幽暗的光,他才踩著凌亂的落葉慢慢往回走。
茅草亭靜靜地站在原地,好像一位冷漠的主人在送別不受歡迎的賓客。江寒月走到一半突然回過頭,嘴里嘟囔了一句:“也不說請我吃頓烤魚,這輩子怕是永遠都沒有嘗一嘗的機會了。”
這一晚月明星稀,光禿的枝椏在夜空中像鬼爪一般伸展,俯視著下方黑漆漆的屋頂。
明府的客院中,明松照與女婿比鄰而居。以往明老大回竺州時,通常都被安置在老太太的院子里,這回老人家氣惱長子無良,干脆就把他趕到了客院中。后來江寒月來了,因此翁婿倒成了鄰居。
明松照一樁心事橫亙著,冷眼旁觀老太太院中的動靜。后來見女兒女婿一道出了門,逛了許久才回來,他知道這對夫妻之間還算有話可聊,頓時松了口氣。
他暗自慶幸當初計謀未成,不然若是讓江寒月知道自己把女兒送給了尹爰息,還不知道這正頭女婿惱怒成什么樣。
他吃了晚飯便在房中等著,以為江寒月會主動前來拜訪他這個岳父。不料等到月上中天,他也沒等到女婿過來。想到是自己有求于人,他只得放下架子,親自過去找江寒月。
穿過一道連廊,后一進屋子的中廳內,二鯉和七軫在聊天??吹矫魉烧者M去,兩人站起來請安道:“親家老爺是來尋我們大爺的嗎?他在屋里寫字呢!”
明松照應了聲,走到亮著燈的那間正屋外。
門開著,他望進去,看到江寒月正在寫著什么,神情專注。
“賢婿這么晚了還在忙公務呢?”
明松照清咳了一聲,江寒月抬起頭,略一思忖便知道了他的來意。他微笑著站起來迎接,拿了把折扇蓋住字紙。
“不忙,處理點小事?!?p> 明松照笑容滿面走進屋去,江寒月行了禮讓座。不一會兒,七軫端了茶水進來。
“賢婿住得可還習慣???竺州小地方,想必處處不便,委屈賢婿了?!?p> 江寒月思緒被打斷有些煩躁,見他寒暄個沒完,有些不耐煩:“岳父無需見外,你我之間有什么話直說吧!”
明松照面色有些僵硬。他當然是為了自己的官位而來,但如果要他直接開口,那未免太沒面子。所以他預想中最好的方式便是江寒月主動提出上稟明光帝,然后他假意客氣一番,翁婿和睦,親熱無間。
但他忘了江寒月從來都沒給過他臉面,又怎會替他設想,實在是癡人說夢。
不過明松照為官多年,深知機會稍縱即逝,該厚臉皮的時候就必須放下面子。因此他溫和了神色,阿諛道:“賢婿如今在陛下跟前伺候,深得陛下倚重。不知陛下打算何時召我回去,重新起用?”
“岳父知道,圣心難測。岳父自有真才實學,陛下記起您也是遲早的事?!?p> 明松照見他說話滴水不漏,絲毫沒有幫忙的意思,不由惱怒了起來。想到今日在門口吃的癟,他冷冷道:“好歹我也是你的岳丈,我們翁婿并立于朝堂之上,對你只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