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鋪夫所說的話,徐能與一眾兄弟都聽得清清楚楚,當下便感到毛骨悚然。
這光天化日的,他們心中竟有一種陰森恐怖之感。
就連蘇夫人都是檀口微張。
但徐能也只恍惚了一瞬,立馬便又恢復了勇氣。
死在他刀下的冤魂多了去,還從沒有哪個鬼魂敢找他尋仇的。
即便那蘇知縣的鬼魂敢來,大不了再殺一次。
凌蒙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向那鋪夫問道:“我來問你,那剛剛來的知縣老爺長什么模樣?”
那鋪夫卻不答,只是警惕地看著他們。
凌蒙見狀,掏出一串錢,笑問道:“只要你回答幾句話,這錢就是你的?!?p> 鋪夫果然見錢眼開,忙道:“幾位老爺盡管問?!?p> 凌蒙又問道:“剛才進來的那知縣老爺多大年紀,臉上有無胡須,高還是矮,胖還是瘦?”
鋪夫凝神想了一下,答道:“看起來四十許歲,八字胡,矮矮胖胖的,一看就是富貴人家,滿肚子油水?!?p> 凌蒙將錢給他,與徐能對視一眼。
這人明顯不是蘇知縣。
不是鬼就好,眾人都松了口氣。
可隨即,眾人心頭又有了一個新的疑問。
為什么會有兩位知縣同時來赴任?
總不能朝廷任命了兩個知縣吧?
那么,必然有一個是假的。
想到這,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蘇夫人。
好像在問,你老公不會是假的吧?
蘇夫人這一路行來都是乖乖巧巧的,不哭也不鬧,好像是認命了。
此時被眾人懷疑的目光盯著,粉臉上現(xiàn)出薄怒,瞪了他們一眼。
楊辣嘴和范剝皮還想開口問清楚,凌蒙連忙揮了揮扇子,示意這里不方便,待會兒再說。
他們這一陣的無聲交流,頗有幾分詭異。
那鋪夫也看出有點不對,腳底抹油,一溜煙的跑了。
不多時,一位公服中年帶著那鋪夫,匆匆走了出來,拱手問道:“我乃本鋪鋪長,不知幾位是……”
凌蒙后撤一步,隱隱將徐能讓到了身前,低聲介紹道:“這位是新任青陽知縣?!?p> “哦?”那鋪長倒沒有驚訝,顯然已經(jīng)聽手下鋪夫匯報過了,有了心理準備。
他暗暗觀察了徐能一番,見徐能身高八尺有余,孔武有力,膀大腰圓,雖然穿著一身儒服,卻不像個官員,反像個武夫。
當然了,人不可貌相。
那鋪長眉頭微蹙,又問道:“不知是否攜帶官碟印信等物?”
凌蒙答道:“自然帶了,可要驗看?”
那鋪長輕輕擺手,干笑道:“小人身份低微,哪敢驗看老爺官碟?”
說著,他直接做了個請的手勢,“請老爺入內(nèi)暫作休息,我這就去為老爺安排飯食?!?p> 這樣就可以進去了?
什么都不用看?
凌蒙有些不能理解,旋即又釋然。
難怪那假知縣能輕易混進去,原來這驛鋪管理這么松弛!
他心里已經(jīng)認定里面那知縣是假的,蘇知縣的官碟他是看過的,絕不會有假。
十里鋪的鋪舍不大,就一個小院,眾人邁步進去,凌蒙走在那鋪長身邊,隨意問道:“鋪長貴姓?”
那鋪長謙遜道:“小人姓何,不敢稱貴?!?p> “這十里鋪可能住宿?”凌蒙閑聊起來。
鋪長搖頭道:“我們這個鋪子原本只是負責遞送公文,并不接待官員。只是此地恰好離城十里,官員迎來送往都在這里落腳,才不得不勉為接待。至于住宿的房舍,則是沒有的?!?p> 凌蒙點點頭,明朝的驛站系統(tǒng),主要分為驛、站、鋪三種。
其中“站”負責傳遞軍情和重要文書;“鋪”負責遞送州縣公文、信函。
只有“驛”才負責接待官員。
而且還不是什么官員都接待,只接待出公差的官員。
只是如今官場腐敗,官員都想著占政府的便宜,也不論是不是出公差,更不管是“驛”還是“鋪”,直接就進去白吃白喝。
驛鋪的人員不敢得罪,久而久之,管理遂日漸松弛。
何鋪長將眾人帶到一間廂房,叫人上了茶,又說道:“老爺權且稍坐,我去廚下催一催。”
待何鋪長離開,徐能才長嘆一聲:“不能說話,教我忍得好辛苦呀?!?p> 這也是凌蒙囑咐他的,能不說話,就盡量別說話。
誰讓凌蒙教了他幾天,他依舊是一口粗言穢語,但凡開口,就有可能露出馬腳。
這時楊辣嘴也終于可以開口了,問道:“你們說,這蘇知縣該不會是假的吧?咱們冒充一個假知縣來上任,豈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
蘇夫人臉上怒意又起,凌蒙也斷然道:“蘇知縣的官碟絕對不假?!?p> 楊辣嘴還是憂心忡忡,“即便蘇知縣是真的,可是如今出現(xiàn)了兩個知縣,官府必然要調(diào)查一番,咱們……經(jīng)得起查嗎?”
還別說,楊辣嘴這話說到了點子上。
咱們一幫強盜,經(jīng)得起調(diào)查嗎?
屋子里寂靜一片,所有人都意識到了問題。
“不如……咱們趁著還沒被拆穿,趕緊跑吧?!狈秳兤ば⌒慕ㄗh道。
徐能雙眉一皺,罵道:“你還是不是帶把的漢子,這么點事就把你嚇成這樣?!?p> “那徐老大你說該怎么辦?”范剝皮反問道。
徐能皺著眉頭,不說話了。
一時半會,他也沒主意。
凌蒙只好站出來,給大家打打氣,“大家不要慌,我們手中有朝廷頒發(fā)的官碟,那假知縣肯定什么都沒有。想要揭穿他,并不難?!?p> 徐能眼前一亮,附和道:“不錯,只要把那假的揭穿了,咱們就是唯一的知縣,也就不用官府來查了?!?p> 這邊屋子里一幫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商量起來,那邊何鋪長也偷偷寫好了一封書信,派快馬送去縣衙。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何鋪長才將飯菜送來。
徐能作為知縣老爺,與凌蒙、蘇夫人湊合著坐了一桌,桌上擺著簡單的四菜一湯。
至于剩下的那幫“下人”,自然是沒有資格上席面的。
何鋪長讓他們?nèi)N房吃,說是給他們留了一盤吃剩的草魚,去晚了就沒了。
楊辣嘴、范剝皮當場就發(fā)飆,“你他娘的才吃剩菜剩飯呢?!?p> 何鋪長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也不生氣,目光冷淡的看著他們。
徐能連使眼色,才將楊辣嘴、范剝皮按下來,凌蒙只得道:“何鋪長,我家東翁對屬下十分看重,并不當作下人驅(qū)使。所以,還要勞煩你再置辦一桌飯菜?!?p> 何鋪長很通情達理,拱拱手答應了,這一去又是大半個時辰。
楊辣嘴、范剝皮等人肚子餓的咕咕叫,不住地抱怨廚子做飯的速度太慢。
等何鋪長再回來的時候,凌蒙都已經(jīng)吃完了,叫住他說道:“何鋪長,我聽說之前也有一伙人進了你這十里鋪,并且聲稱自己是新任知縣?!?p> 何鋪長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點頭道:“確有此事。”
“你難道就沒懷疑,兩個知縣誰真誰假?”凌蒙再問。
何鋪長愣了片刻,忽而干笑道:“我不過是小小的鋪長,就是個跑腿的。這種事自有縣里的老爺會弄清楚。我只須兩邊都伺候好便可。”
“呃……”凌蒙頓時無語,這何鋪長還真是深得為吏之道。
他自己去查的話,萬一弄錯了,那可就遭了。
輕則被訓斥一頓,重則丟掉差事。
像這樣裝傻充愣多好,誰都不得罪。
凌蒙略一沉吟,突然猛拍桌子,大喝道:“何鋪長,你可知罪?”
與此同時,按照剛剛商量好的,趙一刀、沈胡子兩人關上房門,守住門口。
楊辣嘴、范剝皮兩人一左一右,將何鋪長按倒在地。
何鋪長被強按著跪在地上,嚇了一跳,木然道:“小人何罪?”
凌蒙肅容道:“你明知有人假冒朝廷命官,卻知情不報,此縱賊之罪!”
“???”何鋪長一臉委屈道,“可是……可是小人分不清哪個是假冒的賊人啊。”
“你分不清,我來幫你分辨?!绷杳蓮男渲腥〕龉俚f道,“我們有官碟為證?!?p> 何鋪長眼中霎時閃出銳利的目光,悄悄地盯著那官碟,若有所思。
但隨即他又連忙低頭掩飾,口中應承道:“若有官碟為證,自然能分出哪個是假冒的?!?p> 凌蒙將官碟展開置于他面前,何鋪長想拿手去接,凌蒙卻不讓他碰,只讓他用眼睛看,“可看清楚了?”
何鋪長睜大著眼睛,看了半天,卻不吭聲。
凌蒙只好又問一遍:“可看清楚了,這是吏部頒發(fā)的官碟?”
何鋪長兩手一攤,不好意思道:“小人……小人不識字啊。”
凌蒙啞然,旋即被他氣笑了,“你居然不識字?你不識字怎么當?shù)匿侀L,不識字怎么遞送公文?”
何鋪長老老實實交代道:“這鋪長原本是由小人的父親擔任,后來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就花錢疏通了一番,讓我頂了這個差。小人但凡遇到不認識的公文,就拿回家去問。”
“況且,小人也不是全然不識字,還是認得幾個的?!焙武侀L又縮著脖子補了一句。
凌蒙深吸一口氣,指著官碟上的字問他:“這上面你認識幾個?”
何鋪長咬著手指頭,又看了半晌,說道:“這個‘云”字小人認識,還有這‘青陽縣’三字也認識,還有……還有……”
凌蒙耐性耗盡,索性含糊過去,說道:“好了,你也看見了,我家東翁有官碟為證,是貨真價實的青陽知縣?,F(xiàn)在我們要去捉拿那假冒的賊人,你且去調(diào)集所有鋪夫協(xié)助?!?p> 何鋪長卻不敢答應,而是一臉為難道:“這……這官碟小人還沒認全呢?”
凌蒙瞇起眼睛,冷著臉道:“這么說來,你是要違抗知縣大人的命令咯?”
坐在主位上的徐能也適時地冷哼一聲。
何鋪長連連作揖道:“小人不敢。但……但是……”
凌蒙被他整得沒脾氣了,喝問道:“那你要怎樣才肯相信我們是真的?”
何鋪長低眉細想了一下,給出一個方案:“不如,讓小人把官碟拿回家去,讓我父親認一下?”
“不行?!绷杳珊托炷軒缀跬瑫r開口,官碟是萬萬不能假于人手的。
“這樣,你把令尊請到這里來?!绷杳烧f出一個折中的方案。
何鋪長搖頭道:“我父親前兩年中風,癱瘓在床,動不了。”
那就是沒辦法了?
凌蒙氣結,徐能也皺眉不語。
屋子里安靜了好一會兒,徐能湊到凌蒙耳邊,小聲說道:“不如……就讓他帶回去,讓趙一刀跟著,料想不會出什么意外?!?p> 凌蒙心中猶有疑慮,又看了何鋪長一眼。
何鋪長也看出了他們要妥協(xié)的意思,又忙道:“小人的家就在后面隔了一條街,一盞茶的工夫就回來了。”
“那……好吧。”
事情說定,趙一刀與何鋪長帶著官碟離開,眾人在屋子里左等右等,始終不見人回來。
凌蒙感覺要出事了,正待開門出去看看,卻聽門外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接著“砰”的一聲,房門被撞開,一大群穿著公服的差役沖了進來。
只見一個身穿青色盤領衫,頭戴黑色吏巾的中年人往門口當中一立,傲然下令:“將這幫冒充朝廷命官的賊人全部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