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紗鳳攆,瓔珞珠簾。
六位中年內(nèi)侍抬著這方小天地穿過長長甬道,不多時便到了鳳翎殿。
鳳翎殿分內(nèi)殿,外殿,側(cè)殿三殿,側(cè)殿大多閑置,內(nèi)殿是帝后安寢之所,外殿則是一般家常處了。
自鳳朝開國以來,為免后宮妃嬪爭寵,奪了正宮之主的勢,寵妻成癮的鳳祖帝便定下了這么一條規(guī)矩:鳳翎居?xùn)|,帝后同向。
帝后同住鳳翎殿,是禮制,更是國法。
且天鳳皇朝自古以來就曾未有過廢后的例子,故而,她老爹登基十年,后宮的嬪妃們就算再怎么鬧騰,也沒人敢有動算計(jì)她娘的念頭,她娘養(yǎng)尊處優(yōu)這么些年,心態(tài)就自然從容開闊許多。
出來迎的并非青榕,而是一位少見的老嬤嬤,青色宮裝稍稍暗沉,眼睛里都是恭敬的冷漠。
這個嬤嬤伺候過先帝,是遺留下的老宮人了,一直都在鳳翎殿做事,如今就是鳳帝鳳后都要給她幾分面子。
可不知道為什么,每次來鳳翎殿,被那雙渾濁的眼睛一掃,鳳還朝就覺得不舒服。
可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她也說不上來,只是一種很隱秘的直覺,這個嬤嬤有些詭異。
她也讓白大寶秘密監(jiān)視過一段時間,毫無所獲。
進(jìn)了外殿暖閣,鳳后讓青榕撤去斗篷,直徑抱著鳳還朝去了內(nèi)殿里頭。
到了位上,鳳后親自將一個裝著鳳紋錦套子的暖爐子放在鳳還朝手里,才攏了她一起說話。
青桐和青榕就分別跪坐兩邊,安靜垂首著,一副至極的恭敬模樣。
青桐端著冷靜自持的一張臉,替她解開雪裘斗篷,從老嬤嬤的托盤上,取來裹著織青紋繡緞子的銅質(zhì)袖爐,放進(jìn)她手里,細(xì)細(xì)攏了攏。
她身體不好,又畏寒,所以哪怕已經(jīng)開春,世家貴女們都陸陸續(xù)續(xù)穿上輕薄春衫三兩相攜郊外踏青去了,青桐還是把她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怎么保暖怎么來。
偏偏手腳常年冰冷,怎么暖都無用。
她也就不太愛抱暖手爐子了,只是鳳翎殿或者清華殿以及東宮都會給她備著。
青桐接過她懷里的白大寶,牽著她隨老嬤嬤進(jìn)了暖閣。
暖閣里的內(nèi)侍宮婢俯身跪喊,語氣恭敬沉靜,“公主殿下尊安,阿寶大人尊安。”
“起罷。”
小人兒的清淡溫軟至極,這聲音讓人一聽就覺得會是個性子良善的弱質(zhì)小少女,需得疼寵才是。
“哈哈哈,朕說怎么覺著今日天氣都好了些呢,原來是如如來了呀?!?p> 暖閣里,鳳帝哈哈大笑著自鳳后旁的座上下來,上前幾步,抱起了鳳還朝。
“嗯,如如今日氣色不錯,面色也好了些?!?p> “父皇爹爹?!?p> 鳳還朝咯咯地笑著,仰頭去看自家?guī)浀?p> 鳳帝今年二十九,深眉闊目,下巴剃得干凈整潔,一副年輕俊美的模樣。
只是登基日久,難掩氣勢威重,偏一襲墨青金絲鼎繡常服,只衣領(lǐng)袖口勾挑日月星辰,未著帝冕,而是玉冠檀簪,好似將要赴詩酒會的儒士做派。
單這么看著,與下首坐著的翩翩青裝鳳服少年倒像是平輩的兄長,而非父子。
“哥哥!”
鳳還朝眼睛一亮,掙扎著就要從鳳帝懷里跳下來。
她還以為鳳當(dāng)歸人在東宮學(xué)習(xí),沒過來呢,真是趕得巧。
“小心摔著!”
鳳帝一個心驚,摟緊了差點(diǎn)掉到地毯上的寶貝閨女。
鳳還朝見掙不開,只好張開手,可憐兮兮的望著鳳當(dāng)歸。
“哥哥,抱?!?p> “小沒良心的,見著兄長便不要父皇了不成?”
鳳帝假意生氣,果然,懷里小團(tuán)子老實(shí)了,陷入了選哥哥還是選爹爹的自我糾結(jié)中。
小人兒瞅瞅自家黑臉的爹,再是拿著帕子捂笑的娘,最后又看看對她使勁眨眼的鳳當(dāng)歸,歪著腦袋,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
鳳帝就看著,也不催,殿中一眾侍婢都輕輕笑起來。
青桐抱著白大寶,忍不住扶額。
果然,自家殿下平日看著小大人一樣,到了這血脈至親面前,也免不了被逗弄,恢復(fù)幼子的可愛情態(tài)。
這時,小人兒忽然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似的,小模樣鄭重的一點(diǎn)頭,然后仰頭吧唧一口親在了鳳帝下巴上。
鳳帝愣了愣,下意識摸摸下巴,一手的口水。
鳳后噗嗤一笑。
誰料小人兒悠悠晃晃的攀著鳳帝肩頭,站在了他腿上,探過頭,歡歡喜喜的又一口印在了鳳后臉上。
鳳后笑噎住了,不用伸手摸都知道自己臉上口水泛濫。
小人兒還不滿意,扭扭小身子,自鳳帝腿上爬下來,走到鳳當(dāng)歸面前,勾勾小指頭,示意他低下頭。
鳳當(dāng)歸眼角抽了抽,可抬頭去看正位上的兩老。
一個摸著下巴一個單手捧著臉,笑瞇瞇的一齊望他,那不言而喻要同享受共泛濫的威脅,心里一突,立即彎了腰,把臉湊過去。
小人兒在自家哥哥腦門上來了個重重的口水吻,滿意了。
鳳帝鳳后更是心理平衡,鳳帝笑著問,“如如這是何意啊?”
“如如不選,父皇,還有哥哥,如如都喜歡,所以如如向,鳳神許愿了?!?p> “許的什么愿?說來父皇母后聽聽?!?p> 鳳帝哭笑不得的望著一副煞有介事可愛模樣的寶貝閨女。
“如如呀——”
鳳還朝站在三人面前轉(zhuǎn)了個圈,笑嘻嘻的攤開手,拍了拍自己的下巴、臉頰再是額頭,神秘兮兮的放在簪了藻紋瓔珞墜子的衣衫胸口處。
“讓鳳神保佑,父皇住在,如如下巴里,母后住在,如如這里?!?p> 她伸手戳了戳自己臉頰的小圓坑,笑得眉眼彎彎,梨渦淺淺,整個人溫暖得不可思議。
“還有哥哥住在,如如腦袋里。這樣,一家人,相親相愛到老,無論以后,發(fā)生什么,如如都會,保護(hù)父皇、母后還有,哥哥的?!?p> 三個人都怔在當(dāng)場。
鳳還朝還在繼續(xù)掰著手指頭數(shù),“還有青桐,青榕姑姑,嗯,還有大胖,鳳神聽見了,她答應(yīng)了,說會如愿的?!?p> 青桐懷里,本來在假寐的白大寶渾身一抖,探出貓頭,紫色豎瞳狠狠瞪過去,[你個恬不知恥到處裝嫩的死女人,說我就說我,為什么要在前面加上一個……還有?]
這順帶一提的被忽視感來得簡直不要太強(qiáng)烈了!
鳳還朝像是根本注意不到身后的低氣壓,雙眼亮晶晶的瞅著面前的爹娘哥哥。
鳳當(dāng)歸點(diǎn)點(diǎn)頭,忍不住眼眶泛紅,心里都是暖洋洋的,又被自家妹子給治愈了,有個貼心小棉襖的感覺簡直太幸福了。
要不是父皇母后在場,未免說教,他一定要抱著自家妹子歡喜的轉(zhuǎn)上幾十圈才好。
鳳后拿著帕子擦拭眼角。
鳳帝心里早就軟的一塌糊涂。
“過來如如,來父皇這里,讓父皇好好看一看,是哪家下凡的小仙女投的胎,成了父皇的乖乖女兒了?!?p> “小仙女來啦!”
鳳還朝惦著小步子歡歡喜喜奔過去,撲進(jìn)了鳳帝懷里。
鳳帝一手抱著閨女,另一只手在桌案下伸過去,覆在鳳后手上,安撫的輕輕拍了拍。
“如如說的是好話,你怎地還抹上眼淚了?”
他軟語安慰。
鳳后拿開帕子,深深吐出一口氣來,悄悄瞪過去一眼,美目通紅。
“我是欣慰,哪里抹眼淚了?!?p> 這混淆視聽的,鳳帝無奈,見不得媳婦兒在兒女跟前失態(tài),只好道,“沒哭,沒哭,是朕哭了,成不?”
“成?!?p> 鳳后破涕為笑,衣領(lǐng)邊的流蘇墜子也跟著震顫,難得露出一副閨中女兒家的嬌憨。
鳳帝無言以對,搬起石頭砸著自己腳了,他能怎么辦。
午膳陸續(xù)端上來,就是白大寶都有一份秘制小魚干,用玉瓷盛著,旁邊還放著一碟鹿奶。
午膳過后,一家四個有聚在一起說了會話,鳳當(dāng)歸就要回去東宮了。
他一個月有二十天待在鳳鳴學(xué)府,剩下的不是在東宮就是在穆府,還要青郊祭司塔兩邊跑,忙得昏天黑地,一天到晚根本歇不了腳。
現(xiàn)在鳳帝有意鍛煉他,把祭天大典都交與他辦理,就是想試試自己所選儲君的能耐。
雖然穆老太師身子不爽快開不了課業(yè),可劉太傅還是在的,武藝師傅也在,該上的課照樣得上。
只是今日是十五,他照例來鳳翎殿請安,才有的這片刻歇息。
“父皇母后,如如困了,想回去歇息,哥哥慢些,如如與你一道。”
鳳還朝跳下軟木椅子,急急撲過去,鳳當(dāng)歸蹲下來笑著伸出手,接住了她。
鳳后招了側(cè)殿跪著恭候在側(cè)的那老嬤嬤道,“花嬤嬤,送太子公主回去?!?p> “遵?!?p> 老嬤嬤躬身拜服,站起身來,朝著笑作一團(tuán)的兄妹倆行禮,面表無波。
“太子殿下,還朝殿下,請隨婢子出去。”
鳳當(dāng)歸點(diǎn)頭,當(dāng)先往殿外走。
青桐抱著白大寶,取來斗篷給鳳還朝系上披好,跟隨在后。
“恭送太子殿下,還朝殿下?!?p> 殿內(nèi)侍婢齊聲跪喊。
“太子殿下還請小心腳下,春日潮濕,路邊多是青苔,路滑,別摔著了殿下與小殿下?!?p> 老嬤嬤站在鳳翎殿外,目送一行人遠(yuǎn)去,蒼老面皮上張著一雙恭敬地、冷漠的眼睛。
內(nèi)殿暖閣。
鳳帝一揮手,屏退侍婢,放下了簾子。
待殿中只剩下帝后二人了,卻不知怎么的,兩人都是久久未言,殿內(nèi)一片安靜。
最后,還是鳳帝開了口,“還有半年,如如就該進(jìn)學(xué)了吧?”
“嗯?!?p> 鳳后低斂的眉眼看不出情緒。
鳳帝覷著她的臉色故作輕松道,“鳳鳴學(xué)府雖屬文綜翰林之首,所處端然,不屬帝王統(tǒng)轄約束,可好歹也居于鳳朝國土之上,培育的更是我朝將來無雙的將士名臣、良門淑女,老院長與先帝生死之交,如如進(jìn)學(xué)府前,朕會去求見老院長,多多庇護(hù),不會有事的?!?p> 他身為一朝至尊的君王,愿為了自己的幼女用到“求”這個字,足以可見他之寵溺,與愛憐。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害怕。”
鳳后仰頭苦澀一笑。
她靠在鳳帝肩頭,發(fā)髻上簪著蟾月鳳尾九天珠翠鈿子,翠玉碰撞,磕在額頭前搖晃,是溫和的寒意。
就這么摒棄后宮之主該有的端莊,一國之母該有的儀態(tài),眉目疼惜的,把自己的脆弱毫無保留,通通都靠在身后男人的胸膛里,借此取暖。
“楚老把脈一向精準(zhǔn)卻也說不出病癥,祭司大人更是三緘其口,只言天定,鳳鳴學(xué)府為鳳朝中央學(xué)府,弟子眾多,如如去了,難免有磕絆,一旦有個……”
“你別慌,祭司大人有言在先,如如身系國運(yùn),有鳳神護(hù)佑,會好的,如如有多愛經(jīng)史文章、研藥典學(xué)你也知道,若一味把人拘在鳳宮,不予進(jìn)學(xué),又如何能身心康健的長大,讓如如偶爾出去宮門看看也好,你會允了如如陪同太子去左相府,不也是因著這個嗎。”
鳳后端默不語,眼底一片沉痛。
“綰綰別怕,有朕在呢,朕不會讓我們的女兒有事的。”
鳳帝替她把額前有些散亂的細(xì)發(fā)撥至耳后,低了頭,輕輕吻上媳婦濕紅的眼睛,細(xì)細(xì)吮吸著她眼睫上的水珠。
深情溫柔。眉眼眷戀。
鳳后出身鳳朝將門世家,韓氏一族,名嬋,小字綰綰。
也只有在夫婦兩人私話密語時,鳳帝才能無所顧忌的這么喚她。
一如年少。
她是青梅,他為竹馬。
她在槐樹下看書,他自獵場打馬歸來來,折了小巷墻頭的一枝梔子,藏于袖口。
他面上正經(jīng)的拜訪尊上,轉(zhuǎn)眼卻攀了槐樹,跳下來對她扮鬼臉,在少女惱羞成怒要砸書之際,卻又笑著將梔子取出遞給她,說身無長物,但求以此為聘禮,娶她為妻。
暗香盈袖,年少情意也如梔子純稚,便是天地都羨艷的好姻緣。
而今十余年過去,二人已為帝后,相攜扶持,之間情誼不減半分,反而隨著年歲增長,愈加美好深厚如陳年佳釀。
“那便讓她去罷?!?p> 鳳后輕嘆一口氣,將郁結(jié)眉目緩緩展舒展,“可要進(jìn)學(xué),總得挑兩個年歲一般的世家貴女相陪,作伴讀,只是如如從不曾出宮參與貴族女兒家的小宴,哪里有相熟的,又該從哪家貴女里選呢?!?p> 鳳帝笑著道,“要是拿不定主意,干脆辦一場鳳華宴罷,等此次祭典過后再問祭司大人挑個吉日,不就好了?!?p> 鳳后瞪過去一眼,從他懷里抽身出來,端坐八寶琉璃貂皮軟椅上,儀態(tài)萬方,只瑩白額間鳳尾墜子波光搖曳,又添萬種風(fēng)情。
她單手撐著下巴,一雙鳳目斜過來道,“鳳華宴,自鳳朝開朝以來,可是公主及笄才能辦的筵典,如如只是進(jìn)學(xué),弄這么大陣仗做什么?!?p> 言語之間帶上了皇后該有的端莊,以及不該有的傲慢。
鳳帝一看自己媳婦這秒變臉的小模樣,笑了笑,轉(zhuǎn)動著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隨著一同落了座。
“那不一樣,如如是你與朕的女兒,鳳朝嫡公主,怎么嬌寵都不為過,莫說是只為了挑選伴讀,就是如如想,她日日辦著玩也都隨她了。”
鳳后撲哧一笑,“也不怕言官上了折子來罵你偏寵?!?p> 鳳帝也笑,捉住了媳婦一只手,湊近了她耳邊軟語廝磨。
“那到時候,可要勞請朕之卿卿為朕求情了。”
鳳后微笑,頗有些嫌棄的推開了人。
“我的好陛下,這冤枉官司可別扯上本宮,女兒是陛下要寵的,這宴也是陛下要辦的,本宮一介后宮婦人之身,拿不得鞭子做不得文章的,要真往那殿堂上一站,怕是還未張口,不說那些子囫圇言官,單一個威風(fēng)凜凜的監(jiān)察御史文大夫,就得活吃了本宮。”
鳳帝握著媳婦的手哈哈大笑,“朕之卿卿文武雙全,倒有多年沒見你拿過鞭子,文章這不是張口就來了么?!?p> 見媳婦瞪他,只好強(qiáng)忍笑意,正經(jīng)了面色道,“那到時候朕再站出來,護(hù)你周全?!?p> “呦,那這護(hù)來護(hù)去的叫什么意思,折花煮酒、琴瑟和鳴還是同流合污?”
鳳帝搖頭,意味深長,“是沆瀣一氣,狼狽為奸?!?p> “……”
“怎不說話,那朕換一個?”
鳳帝假意揉著額頭,一邊還攥著媳婦的手捏捏揉揉,慢條斯理道,“表里為奸,臭味相投,加之顛鸞倒鳳?!?p> “……鳳、凌、天——”
外殿,正從內(nèi)務(wù)司回來的青榕,正準(zhǔn)備踏進(jìn)內(nèi)殿稟報(bào),卻聽見一聲震天動地咬牙切齒的吼聲。
“你嘴巴再損一句試試!!幾年沒拿鞭子抽你,皮癢了是吧??!”
接著是一道委屈如小媳婦兒的求饒聲。
“誒誒誒,綰綰你別生氣,欸,別揪別揪,耳朵要掉了要掉了……”
青榕手才抬起就又放了下來。
掃了眼外殿恭候跪著的一眾低眉順眼裝聾作啞的宮婢內(nèi)侍,眼里閃過滿意之色。
自己則去了內(nèi)殿門外,恭敬跪坐著,隨時準(zhǔn)備里面的人傳喚。
而對于那些斷斷續(xù)續(xù)入耳的私密之話,她面色一派肅靜,一副自己耳聾已深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