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申時,青榕才進殿來稟報。
“陛下,娘娘,東荊國那邊,鳳衛(wèi)的消息還要兩日才到,單只東荊使節(jié)團,綰衣身份再三探查,確是東荊世子內(nèi)侍無疑。也確是經(jīng)過內(nèi)務(wù)司滕錄了姓名,是祭祀大典隨行出宮的內(nèi)侍之一?!?p> “可查出來是誰批示的?”
“內(nèi)務(wù)司副掌司,秋吉?!?p> “人呢?”
“刑司?!鼻嚅欧鲋缬X初醒的鳳后到了銅鏡前,穿衣潔面,“問出來了,是走的正規(guī)流程,雖有受賄,但也并未出格?!?p> “賄賂?”她蘸水揉了揉眼睛,問道,“收得什么?”
青蓉恭聲回道,“一尊玉佛,產(chǎn)自東荊白玉礦上的,東西倒是好,可也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兒,也只有秋吉那般眼皮子淺的才動了心思,敢欺上瞞下,婢子已令內(nèi)務(wù)司落了他副掌司的職位,現(xiàn)在人還關(guān)在刑司?!?p> “嗯,無異常便好?!?p> 鳳后坐在軟椅上揉著眼窩,面色略顯疲倦。
她推了推身旁聽完青榕的話之后,端著天青盞默默飲茶的鳳帝,“待了這大半日了,晚膳可要在這里食?”
鳳帝笑笑,將茶盞擱在桌上,略含無奈道,“等會兒還得接見閣老,晚膳便不來吃了,就留在鳳乾宮中批奏折,你先睡罷,不必等朕了?!?p> “嗯,你去罷?!?p> 鳳后點頭,轉(zhuǎn)頭囑咐青榕道,“著人去文妃宮里,晚膳讓她給陛下多準備一碗清神湯送去,免得陛下晚間批奏折精神不足,睡不好覺?!?p> “遵?!?p> 青榕含笑退下。
鳳帝下坐,揉揉媳婦的秀致鼻尖,“這便去了,晚間朕未回來,看書別太晚,傷眼。”
“知道的,啰嗦?!?p> 鳳后笑著拿帕子趕人。
屋外風聲漸盛,瀧瀧漫漫間,莫說是鳳宮,就是整個鳳陵城也被包裹在一片春色之中,天地同色,好不盛景一片。
如此清靜干凈,卻是個難得的初春時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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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殿。
暖閣。
千字織錦佛文天青蓮黑漆五折屏風后,鳳還朝一襲天青宮裝,裹得人兒糯糯軟軟的,蜷在漆金軟椅上,笑嘻嘻的把白大寶圈在懷里,額頭抵著額頭,互翻著白眼兒玩。
笑鬧作一團。
底下跪著綰衣,身形挺直的猶如一顆昂揚向上的小白楊。
脖頸處的血痕淡化,唇紅齒白的低眉淺笑,裹著新?lián)Q的青衫,來交付謄抄好的《爾雅急注》了。
哪怕跪了近半個時辰也不見形態(tài)狼狽,只是額頭略有虛汗。
但他好像感覺不到,垂首跪于小小少女跟前,只聽著那悅耳歡樂的笑聲,一身疲憊,滿目歡喜。
鳳還朝好似看不見一般,只顧與白大寶玩鬧。
青桐跪坐在一邊,擺開了架勢,正攀著茶幾烹茶。
對面前跪著的青衣小少年更是視而不見,眼不見心不煩。
其余侍婢都在殿外頭,沒有命令,誰都不會進來。
茶香盈室,伴隨著不知名的草木香氣,清新好聞。
漆金案幾小爐上,炭火燒足,還未鼎沸,只泛著白花的水面?zhèn)鞒鲷~目清響的妙音,葉是菩提,水為桃露,葉與水與人,缺一不可。
青桐雖才十四歲,但烹茶的手法漂亮,極為老道。
普洱云英,青松團子,茶水交融如涌珠連泉,舀出一瓢沸水待用,杓出茶花,待騰波滾浪,三沸之后,一只青玉小盞就被端到了軟椅前的大方桌面上。
“殿下,茶好了。”
鳳還朝偏頭聞了聞,皺起小眉頭,有些嫌棄的樣子。
“青桐桐,薄荷,你忘了放。”
青桐伏地而拜,很無奈,“不是忘了,殿下提醒了三回,是婢子有意不放的。”
“啊,青桐桐,你壞?!?p> 鳳還朝一邊沒心沒肺的說著,一邊還一個勁的揉搓著白大寶的貓腦袋,翻白眼比賽輸了,總得讓她報復回來。
她還抽空可憐兮兮看了眼自家婢子,很有點你殘酷你無情你不愛我了的小委屈。
白大寶則是一雙貓爪子死命護著肚皮,瞪大了貓瞳鄙視她。
還不敢太露骨的表達出來,生怕繼腦袋被蹂躪的悲劇之后,肚皮也遭摧殘。
青桐深吸一口氣,繼續(xù)道,“殿下,楚老言明,薄荷性寒,無益于殿下身體,娘娘也三令五申過,殿下就忍著些,待太子殿下過來,自然就會給殿下帶好吃的來了?!?p> “那是之后,孤現(xiàn)在渴了。”
“殿下可以喝茶。”
“不想喝,沒有薄荷的茶水,不是好茶水,怎么辦吶青桐桐,孤渴了要喝茶,薄荷口味的?!?p> 青桐捂住胸口,額頭青筋直跳。
又來了又來了,自家殿下又要開始興風“作”浪了。
正搖搖欲墜間。
只見鳳還朝一個轉(zhuǎn)眼,像是才看見了綰衣一樣,也不作也不喝茶了,歡喜的一揚手,就把白大寶丟到了不知哪個角落里。
“喵嗚~”
[你這個始亂終棄的死女人!戲精!本君要跟你決斗!]
鳳還朝拍拍手,完全不為所動。
她跳下軟椅,在東荊國進貢的地毯上來回走了幾圈,最后停在了綰衣跟前。
“抬頭?!?p> 綰衣聽話仰頭,十歲的小少年,身子單薄的可憐,雖然跪著,但依然可以與她平視。
“殿下?!?p> 綰衣輕輕喚了一聲,含笑望著她。
神情是處變不驚的安然,以及感激,唯獨沒有半點是對于她刁難他的埋怨與憤恨。
鳳還朝先是看了看桌幾上滕摘好的《爾雅注釋》,沒翻開看,再瞅了瞅綰衣攏在衣袖里也隱隱發(fā)顫的手,笑了。
為了能出這趟宮,還挺拼。
她輕輕一擺手,端起桌上微涼的普洱青茶,手腕一轉(zhuǎn),倒在了一邊的瓷盅里,示意青桐重新倒一杯。
玉盞清麗,茶水滾燙,冒著裊裊白霧。
“書抄的好,孤很歡喜,賞你一杯熱茶?!?p> 她就這么笑得燦爛的,將茶盞遞給了他,好似手捧蜜糖,而非煮的滾沸的茶水。
青桐錯愕。
綰衣也只是愣神一瞬就接了過來,一仰脖子,毫不猶豫的倒進了嘴里。
嗞啦——
舌頭喉管都被架在火上烤了起來,燎泡頓生。
身體禁不住顫抖,恨不得把喉嚨抓破了以解燙灼燒潰。
咬牙忍住,再抬起頭,望著小小少女的眼睛依然干凈純澈,云淡風輕。
好似哪怕此時她令他身死,他也不會有半分猶豫的錯覺。
鳳還朝懶懶望著,打了個哈欠,“這個茶盞,臟了。”
綰衣從善如流,啞著嗓子道,“既然臟了,怎么好再入殿下的眼,小人替殿下毀了罷?!?p> 明明知道她在戲弄,依然甘之如飴的卑微模樣。
“哦,怎么個毀法?”
她像是來了興致,晃著一雙金絲明珠繡鞋,坐回了軟榻上。
“古書上說,世間有三音為極致,玉碎、裂帛,美人泣淚,當先的便是玉碎之音,殿下可愿聽上一聽?”
鳳還朝單手撐著小下巴,拭目以待。
綰衣握著茶盞,一下子磕在了桌角尖銳的刃面。
鑔。
很輕的一聲。
像是白梅凌霜枝頭,傲意眾生,卻有不知何處滴落而來的一抹朱砂,半朵殘血,輕輕地,墜在了白瓣之上。
觸碰。浸透。撕裂。新生。
落了泥潭污了色,不為凡仙愿入魔。多詭譎奧妙令人迷戀的聲音,連皮膚之下的血液都忍不住想要叫囂,咆哮,為之所惑。
鳳還朝一時之間有些失神。
綰衣看著小少女,滿意了,哪怕碎裂在掌心的玉片割裂皮膚,沁出血珠,伴隨著喉管無盡的燒痛,亦甘之如飴。
許久。
鳳還朝去看綰衣,又看了看他手里一團血污。
案幾上茶還在煮著,噗呲作響。
“青桐,帶掌醫(yī)嬤嬤來。”
“遵?!?p> 青桐看看鳳還朝,又看看自虐的綰衣,也不知道是該疑惑還是該佩服,皺著眉撩開簾子出去了。
綰衣猶在微笑著,“小人不妨事的?!?p> 鳳還朝嗤笑一聲,“妨不妨事,你說了不算,綰衣你該知道,你是孤看上的人,與一般宮人不同。”
“小人知道。”
“那你說,你于孤,是什么?!?p> “綰衣是殿下的奴,完完全全獨屬于殿下的奴。”
綰衣信誓旦旦,嘶啞的聲音更添幾分悲愴的赤膽忠心。
“小人感念殿下知遇之恩,至此以后為殿下遞鞭,供殿下驅(qū)策,就是平日里,殿下心有不痛快,亦或痛快,只要殿下想,小人愿以血肉之身,為殿下玉碎,裂帛,此生不悔?!?p> 呦呵,這位置擺的挺端正的嘛。
墻角,抱著線團皮偶翻滾的白大寶更是一下子扭了小蠻腰,[臥了個大靠,這貨怕不是被你這個死女人嚇的得了失心瘋吧,把自己后半生安排的這么明明白白的,抖m的屬性是蹭蹭蹭沖天躥吶!]
少年,既然病了,那就回去吃藥可好,別隨隨便便跑出來嚇貓。
何棄療呼!
它偷偷摸摸去覷鳳還朝臉色。
小少女依然是那副軟軟糯糯的小團子模樣,乖乖窩在軟椅里,眼睛眨巴眨巴的瞅著綰衣瞧,鼓著臉頰像在思索他的話,笑起來梨窩淺淺,如同神明座下的雪娃娃。
天真稚嫩,溫和善良。
白大寶舉起貓爪子擦眼睛,自開濾鏡。
這個死女人肯定又在憋什么壞主意呢,能把她笑成這副德行,不上當,堅決不上當。
“你說的可是真的?鳳宮誰人不知,孤脾性不太好,最愛拿宮人玩樂出氣,上一個孤看上的人,到后來的境遇,可不怎么好。”
鳳還朝笑著掰指頭數(shù),指節(jié)飽滿圓潤,泛著愛憐的奶白色。
“你可知那個宮人,后來如何了?”
“刑司蛇窟,萬蛇噬心?!本U衣言辭清晰,并沒有露出懼怕的神情,“可也是咎由自取,竟妄想盜取白大人出賣,殿下如此懲罰,不重?!?p> 鳳還朝輕輕瞥他一眼,“所以你,是心甘情愿,為孤執(zhí)鞭,為孤驅(qū)策,供孤玩樂,供孤暖床……”
空氣突然安靜。
鳳還朝腦海里一瞬想到前幾日在綰衣身側(cè)醒轉(zhuǎn)的情形,下意識偏頭去看綰衣。
只見有著娃娃臉的小少年愣愣出神,兩眼放空的模樣更顯人畜無害,楚楚可憐。
[女人你剛說的什么玩意兒?]
白大寶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再一看鳳還朝變幻莫測的臉色,心涼了半截。
[暖床啊,這不是早就計劃好的么,宜早不宜遲,你吃驚什么。]
鳳還朝不以為意,口中卻輕咳兩聲,眼神釘在了自己翹起繡鞋的青色明珠上,指尖臉色蒼白里透著奶色,只右耳耳尖,慢慢的,燒了起來。
緋紅一片。
這種好似說錯了什么話不及收回的窘迫,被她演繹的淋漓盡致。
綰衣思緒回攏,心慌意亂的小小少女,連望他一眼都不肯了,為著這中正禮教給予她的羞怯感,在這般半懂不懂的蒙昧年歲。
實在有趣至極。
綰衣覷著鳳還朝的臉色,意味莫名地緩緩道,“鳳神在上,綰衣在此起誓,不論執(zhí)鞭驅(qū)策,或是出氣暖床,都只為殿下一人,若違此言,小人將遭受萬蟻噬心之苦,不得善終。”
到最后他還舉起左手,撫著右肩,鄭重發(fā)下了毒誓。
“你住口!”
鳳還朝這次不止耳尖,就是面皮都燒了起來。
“有前面的就好了,方才孤說的,最后一句是口誤,你怎么還,以此向鳳神,許下誓了?”
“那可怎么辦殿下,誓已經(jīng)發(fā)出去了,鳳神聽見了,收不回來了?!本U衣狀似憂慮。
“啊,這個……”
小小少女有些慌亂了。
許誓在青鳳大陸,是古流傳至今的一種表態(tài),無論內(nèi)容是什么,只要左手撫右肩,行了這個儀式,就等同于與鳳神簽訂契約,終其一生都不得違背。
白大寶紫色豎瞳眨了眨,在兩人之間來回轉(zhuǎn)悠,郁悶的簡直想吐出一臉貓血。
這兩個還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啊。
[真是,死女人,怪不得你說在這幾個人里,最能演的不是那個人,而是面前這位了,明明前腳還在預謀害你,可當著你的面是要多小白花就有多小白花,這心機深的也是絕了,你們這樣騙來騙去的,要有一天他知道所有一切都是你故意的,不得哭死。]
白大寶搖晃著腦袋,貓爪子撓了撓肚皮,很為綰衣悲慘的余生感慨。
鳳還朝笑了,臉上的表情愈發(fā)懵懂。
[怎么會,到那個時候,不必他問,孤自然會告訴他真相,孤很期待他那個時候的表情,不過,孤可不信他會哭。他這樣的人,就是再恨,情緒也絕對不會表露在臉上絲毫——秋吉呢,人沒事吧?戲才剛開始,他還不能落幕,今后有的是需要他的時候。]
[有本君在,能出什么事!不出意外,綰衣的身份瞞過了你爹娘,雪梅盞也被秋吉藏起來了,拿了尊什么玉佛代替,內(nèi)刑司追查下去的結(jié)果頂多是受賄,罪責不大,他肯定能活就是了。]
[秋吉此人最善鉆營,不甘于現(xiàn)狀,你瞧著罷,要不了多久,他就會爬上來的,位置只怕坐的比之前還要高。]
鳳還朝以袖遮臉,暗暗與白大寶使眼色,都是一臉心照不宣的笑容。
而完全無法探知這一人一貓之間互動的綰衣,好好欣賞了一下小小少女耳尖愈紅的手足無措。
見青桐還未回來,他這才慢條斯理的,道出并不怎么遵循禮制的輕佻言語。
“殿下,小人發(fā)的誓是全是出自心甘情愿,無論是前面,或是最后一個,前日夜里是殿下無心,可小人卻是榮幸之至,這是大不韙,也是小人真心話,只希望殿下肯垂青,能多看一眼小人,讓小人近身服侍左右,小人此生此世也就再無缺憾了?!?p> 明明說著低賤卑微的話,語調(diào)嘶啞著,卻如誘人跌入冥府的靡靡之音。
真厲害。
一個從不信奉神明的人卻向神明發(fā)誓?
鳳還朝言笑晏晏,眉眼彎彎,頰邊酒窩像是盛了兩捧碎光,溫暖如潮水覆蓋此間天地。
她望向綰衣的眼。
“孤信你?!?p> “誓成?!?p> 以她天真卻惡劣的懵懂祈盼。
換他看似無害的、卑微的、前程似錦的心悅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