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dāng)派中有成例,五年一度的端陽時節(jié),山上太清宮、金臺觀、云臺觀、玉真觀中后輩弟子,齊聚太清宮三清殿前,拜過三清及張祖師后便開始比較武藝,由派中前輩高手負責(zé)指點品評,是為大較。山下武夷派、鄱陽門、玄風(fēng)觀、五行刀門等二十一個武當(dāng)分支門派,也不時派遣門中優(yōu)異弟子上山參與。一時菁英聚集,乃派中盛事。
昨日大較剛過,如今派中弟子仍是意興,紛紛討論連日所見,切磋之中眾弟子都覺得在拳掌刀劍的造詣上皆獲益良多,又自覺比較之下方知本派武學(xué)博大精深,自己所學(xué)甚微。都是暗暗下了決心,定要勤加苦練,定要在五年之后再顯身手。
此時,太清宮后,近天柱峰頂處,一間小屋中坐著五名道人,屋中只有一張板床,并無臺椅,五人分坐蒲團。上首一位道人,面目慈祥,三縷斑白胡須,年紀也有六、七十歲上下,相貌甚是儒雅風(fēng)度,此人正是執(zhí)掌武當(dāng)一派門戶的元清道長。
元清身邊一位道人說道:“如今大較已畢,決勝一場是守賢對上玄恩,最后守賢奪了魁首,這孩兒很好,不愧是掌門師兄你的首徒。日后他定能更加發(fā)揚本派,光大門楣。其余弟子比之五年前,都是各有長進。本派中歷代人才輩出,將來傳到這些晚輩手中,也應(yīng)是不至于失了我派威望”。此人是元清的師弟元一,這次大較中元清并未到觀中露面,便是由他做主持。
一把洪亮聲音說道:“元一師兄說得對,本次大較,比之往年更是精彩,師兄你實在應(yīng)該下去瞧瞧?!?,說活的人是元罡。他少年時候帶藝投師,過往是江湖上一名游俠,此刻仍不退江湖豪氣。
“大較五年一度,師兄要親自主持,指點派中弟子,過五年再去便是?!苯釉挼娜四耸窃獙?。元清自幾年開始,便獨自住到這峰頂小屋中靜修,近年來少有過問派中事務(wù),武當(dāng)派上下事宜多由元一、元寧、元罡三人處理。
“今年有些個外門弟子也是亮眼,只要好好教導(dǎo)一番,日后在江湖上必定能夠為本派爭光添彩。這些年來,山上宮觀的內(nèi)門弟子都少下山。江湖上都由這些外門弟子走動,如今正好讓他們留在山上一段時日,多加磨煉,下山之后好教武林同道知道,即便是武當(dāng)外門,也有一等一的人物?!边@幾句話說得神采飛揚,中氣十足,說話的這名道人白須白發(fā),看上去年紀比其余人都大一截,乃是元清等人師叔,道號容真,現(xiàn)下武當(dāng)派中以這名老道人輩分最高。
元清道長此時向容真作禮說道:“元清有幾句說話,道出來師叔莫怪”。
容真愕了一下,還禮道:“掌門指教,但說便是?!?p> 元清緩緩向眾人道:“當(dāng)年張祖師入武當(dāng)山中結(jié)草為廬,修行問道。當(dāng)其時世上既無太清宮,亦無武當(dāng)派,只有張祖師求大道、宣正法之心。時至今日,本派之所以仍然立于世間,依靠的既非武當(dāng)派玄功神妙,更非世間盛名所致。乃系源于二百年間,派中歷代師祖祛妖邪、守正道而來。武當(dāng)一派傳揚至今,門中上下,更應(yīng)以求道為本。否則只論武功聲望,無疑舍本逐末,于我武當(dāng)何用?!?p> 容真聽完之后面色頓時不悅,但武當(dāng)派中極重禮數(shù),掌門威權(quán)更是不容致否,因而他也只得向元清作揖道:“掌門指教的是,老道糊涂、老道糊涂。”
元清還禮道:“師叔乃本派耆宿,心念本派興衰,也是自然。元清不才,執(zhí)掌武當(dāng)以來并無建樹,全仗諸位周旋方得維持。不過,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此間道理,我等修道之人,自須知曉。”眾人皆點頭稱是。
元一聽完之后道:“掌門師兄今日傳道,我等受益匪淺。正如師兄所言,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此前,江北傳來的消息,這兩日已查實,并非虛假,這要如何應(yīng)對,還要請掌門師兄示下?!?p> 元罡向來直率,他搶先道:“是真的又如何,朝廷要誥封師兄做護國真人,也非壞事。以元罡看來,掌門師兄修為精湛如此,稱真人亦無不可?!?p> 元寧接口道:“只怕還是不妥,過往朝廷對我武當(dāng)派誥封上皆是張祖師的封號。從來未有過其他師祖,更何況師兄現(xiàn)下還執(zhí)掌本派??峙隆ぁぁた峙虏缓??!?p> “這接與不接,實是兩難。雖說師兄受朝廷誥封乃師兄之德、本派之望。只是,亦如元寧師弟所言,誥封武當(dāng)現(xiàn)任掌門確無先例。而且,如今內(nèi)官把持朝政,時局紛亂,也不知這誥封到底出自何人之意。若然···若然這是宦黨另有所圖,本派又豈能與他們搭上關(guān)系?!痹贿@些日子來為此事甚是擔(dān)憂
元寧點頭道:“這個正是元寧所擔(dān)憂,本派雖在江湖,但派中內(nèi)門、外門弟子遍及數(shù)省。掌門師兄更是少年時候便已播重名于江湖,自師兄接掌本門以來,雖身在山中,但江南武林皆視師兄為領(lǐng)袖,對本派馬首是瞻,若因此遭到朝廷猜忌,這誥封的事情就不會如此簡單?!?p> 容真這時忍不住說道:“正因為如今朝局如此,我等更不能不接這誥封,誥封無論出于何人之意,但這終究都是圣旨,不接就是抗旨大罪。倘若武當(dāng)因此受朝廷問罪,或是有人借此故意加害,到時候本派將要至于何地?”
元一道:“師叔所言不錯,只是倘若這便接旨受封,只怕我武當(dāng)派日后便不得自由了?!?p> 元罡本來對朝廷誥封并無可否,但他聽聞容真所言心中卻是不快,便大聲道:“抗旨那又如何,我武當(dāng)派一宮三觀之中還缺圣旨么?太清宮尚且是本朝太祖皇帝下旨敕建的,只怕當(dāng)今皇上御駕親臨,也未必就掀得起三清殿上的瓦?!?p> 容真聽聞之后氣得直吹胡子,指著元罡道:“你···,你是如何跟師叔說話,老道也是為武當(dāng)派基業(yè)著想??怪即笞?,難道還得按你意思發(fā)落?”
元寧見狀便向二人分解道:“請師叔稍安勿躁,元罡并無沖撞之意。元罡也須靜心,掌門師兄面前,好好說便是?!?p> 元清此時捋一捋胡須說道:“眾位所言皆有道理,武當(dāng)派從列位祖師傳到我等手上,我等自應(yīng)竭盡所能,維系本派存續(xù)。只是,本派存續(xù)所系,既不在浮名虛望,更不在這片紅墻碧瓦。此事如何,元清自有打算。現(xiàn)下還請元一師弟通傳外門,繼續(xù)打探”。元一應(yīng)道:“遵掌門令。”
容真還待再說,元寧忽然朗聲道:“外間何人上山?”,這句話以內(nèi)力送出,問的是此時往這小屋走來之人。只聽得外面有人應(yīng)道:“稟告元寧師叔,弟子伍玄恩,奉師命上山拜見?!边@幾句話也用內(nèi)功傳來,入耳清晰。初聽還在二、三十丈遠處,說完卻是到屋外不遠了,顯見來人內(nèi)功輕功俱佳。
元一笑道:“師兄教導(dǎo)有方,玄恩這功夫練得真好,假以時日必定能盡得本派武學(xué)真?zhèn)??!?p> 元罡也插口道:“那是,我在他年紀上,哪里有這份功夫?!?p> 元清笑道:“二位師弟莫要贊壞了他?!?p> 此時候一個身穿短裝的年輕人已站在小屋門外,向屋里頭躬身道:“弟子拜見師父,拜見師叔祖,拜見各位師叔。”屋內(nèi)眾人點頭還禮。
元罡起身道:“既然掌門師兄招見玄恩,必有事情,師弟也不在此打擾?!闭f完便行過禮退了出去。他其實是不想再留下和容真對面,其余三人見狀,也只得作禮告辭下山。元罡下山之時特意加快腳步,把元一、元寧與容真三人都遠遠拋在后頭,容真見此更是氣憤,元一、元寧只好從旁分解勸慰。
伍玄恩站到門邊向幾位前輩躬身送行,等眾人都轉(zhuǎn)過山坳之后再到屋中向元清作揖道:“弟子拜見師父,未知師父要弟子前來,有何訓(xùn)示?!?p> 元清笑一笑,拉過身邊蒲團示意他坐下,伍玄恩謝過之后盤膝坐到元清對面。元清向伍玄恩問道:“為師聽你元一師叔說,昨日大較最后一場,你敗了下來,最后是守賢奪魁。是否如此?”
伍玄恩聽師父問道昨日大較之事,面上一紅,道:“正是如此,弟子資質(zhì)愚鈍,日后自當(dāng)勤加練習(xí)武功,不枉費師父教導(dǎo)?!?p> “呵呵呵”元清神色慈和笑道:“敗下陣來,也未必是武功不及?!?p> 伍玄恩與他師兄方守賢都是元清入室弟子,他師兄弟兩人武功練得如何,師父又豈能不明了。如今伍玄恩聽到師父道破了其中關(guān)節(jié),面上更紅,低頭說道:“弟子非是故意···故意隱瞞,實在是昨日弟子和師兄斗到百招以上,弟子不愿再斗,便賣了個破綻?!?p> “好、好”元清一邊捋胡子一邊笑道:“你這破綻賣得很好,賣得多少銀子了?”說完哈哈一笑。
伍玄恩知道平時師父也愛和他開玩笑,現(xiàn)在說了這個笑話已是并無責(zé)罰自己的意思便也靦腆地一笑。
元清繼續(xù)問道:“嗯,你說是不愿斗了,才賣這破綻,卻又為何不愿斗?”
伍玄恩支支吾吾答道:“師···師兄乃謙謙君子,又是掌門大弟子,派中師兄弟們都說師兄日后要繼任掌門之位。弟子應(yīng)該···弟子覺得應(yīng)該由師兄得勝?!?p> “好,十分好?!痹妩c頭道:“你既然能如此著想,為師很是高興。你這破綻賣得高明么?旁人能否瞧得出來?”
“弟子守了二十余招之后才尋到機會,旁人應(yīng)該是瞧不出來?!蔽樾饕残χ鸬溃@得甚是自信。
元清聽完更加高興的道:“不錯,不錯。你做得很好。既然你賣了這破綻,敗了這一陣,為師須得賞你些東西。免得你怪為師偏心?!?p> 伍玄恩連忙跪下道:“弟子不敢,弟子自作主張。師父不責(zé)罰弟子已是愛惜,弟子決不敢要師父賞賜,更不敢怪師父偏心?!?p> 元清撫著伍玄恩肩頭讓他坐下,繼續(xù)道:“你這主張作得好,你本就是個有主張的孩子,為師很喜歡。為師要送你此物,一來是為獎賞,二來也是酬勞?!?p> 伍玄恩不明所以,便道:“弟子未做過事,未立過功,怎能得師父賞賜酬勞?”
元清也不答話,指一指床邊一個長盒道:“你去把那劍匣取來?!?p> 伍玄恩依言去取來劍匣,雙手奉上之后又坐了下來。元清在劍匣上撫摸了好一陣之后,才打開匣蓋取出一把長劍。只見這長劍的劍鞘、劍柄皆以烏木做成,顏色深沉,漆黑油亮。劍鏜用黃銅打造,已有些許綠銹,顯然此劍也有好年頭,但除此以外卻不甚起眼。
元清把長劍遞給伍玄恩,伍玄恩接過來,元清道:“這便是為師賞你之物?!?p> 伍玄恩好奇起來,順手拔出半尺劍身,只見劍身上寒氣流轉(zhuǎn),青光游走,似霜似雪,竟是口寶劍。再翻轉(zhuǎn)一看,劍身另一面刻著“寧真”兩枚篆字。伍玄恩雖未見過此劍,但知道師父少年闖蕩江湖時候所用配劍正是寧真劍。是以他急忙把劍雙手遞還過去,說道:“師父所用寶劍,弟子萬萬不敢收下。”
元清也不接劍,只是定神看了一陣。此劍正是他少年時候的配劍,自他回山接掌武當(dāng)之后,便一直放在劍匣中,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如今見寶劍重出,驟然間種種往事都一一涌上心頭。元清定神看了一陣之后似是自言自語的說道:“武功是死物,更何況是劍,再好的劍空存匣中也是枉然”,又過了一陣才抬頭看著伍玄恩繼續(xù)說道:“你且用此劍,使一套劍法與為師看一看?!蔽樾髀犅剮煾缸屗谶@小屋中施展劍法,這屋中雖無什雜物,但究竟只有十余尺見方的大小,要在此是劍實在不便。元清知他心意便道:“隨屈就伸,隨圓就方”。伍玄恩立即明白過來,便站到屋中,抽出長劍。劍鋒出鞘嗡嗡作響,可知銳利已極。
他收攝心神,長劍指地,擺出個起手式。然后’舉火燎天’、’大回還式’、’小回環(huán)式’、’指南針、’上步撩劍勢’一招一招不徐不疾地使將開來,正是武當(dāng)絕學(xué)之一’太極劍法’。霎時間斗室之中,劍勢縱橫。當(dāng)伍玄恩使到最后一招’萬象歸元’時立回原地,心中似乎有所感悟:原來這路太極劍法于斗室之中使開來有這般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威勢,用之貼身纏斗似乎妙用無窮。
正在他思索入神,忽然想起師父還在此間,于是還劍入鞘道:“弟子這一路劍法使得不好之處,請師父指點。”
元清微微笑道:“你使得很好,日后多加磨煉,定能領(lǐng)會這劍法中精微之處。只是這寧真劍過于鋒利,你劍法練得大成之前切不可輕易使用。”
伍玄恩跪下磕頭道:“弟子謹遵師父教誨。”他雖未明白為何劍法大成之前不可輕用寶劍,但師父所言,自有深意。而且?guī)煾笀?zhí)意要將寧真劍傳給自己恐怕也不是一時興之所至。于是又道:“弟子資質(zhì)平庸,今日蒙師父賜贈寶劍,往后必當(dāng)更加勤奮,不復(fù)師父厚望”。
元清點一點頭,又示意他坐下之后道:“為師再來考一考你。‘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乱痪涫侨绾??”
伍玄恩答道:“人皆知有用之用,而不知無用之用也”。這幾句話出于道祖莊子所著《南華真經(jīng)》,意思是桂樹可以食用,因而被砍伐;漆樹可以制漆,因而被割切;但世人都知道對有益有用之事物加以利用。而不知道這看不到、摸不著且似乎無益無用的‘道’,卻是世上之最‘大用’。武當(dāng)派上下修道,伍玄恩自然也熟知道經(jīng)。
元清接著道:“你記得便好,此中道理,日后須得謹記。為師平生唯有兩件事拋卻不下。日后山上的重擔(dān)往后有守賢擔(dān)著,這山下的卻要由你去了?!?p> 伍玄恩未能全然明白師父所說,便道:“師兄道心聰慧,仁厚明德,日后接過本派掌門之位,自可替師父分擔(dān)重責(zé)。若是山下另有要事,弟子當(dāng)為師父竭力奔馳。”
元清伸手撫摸一下伍玄恩頭發(fā)道:“屈指算來為師回山至今已過得二十年有余,十年人事便有幾番新,山中日月長,也不知如今是人間何世了?”他停了一下,雙眼遠眺向門外群山又道:“近日你元一師叔接到消息,說是朝廷要誥封我為真人,本派創(chuàng)派至今累世威名,但世上之事,物極必反,這威名太盛了便要變作累贅。如今武當(dāng)一派風(fēng)光無兩,只是實際上卻是有這許多力不從心之處,積勢如此,已非是一、二人之力能挽回?!?p> 伍玄恩向來不曉得這些派中大事,這時他聽師父說來也茫然得很,只能道:“弟子年少識淺,這些大事實在難以明了。若師父有用得弟子的地方,弟子自當(dāng)效勞?!?p> 元清‘嗯’的應(yīng)了一聲之后道:“正是你在山上也閑來無事,是個時候要到山下去游歷一番?!?p> 伍玄恩聽完之后先是一喜,武當(dāng)派中向來主張入世傳道救人,歷代前輩中終身都留在山上靜修的反倒是少數(shù)。他自己也曾想過日后學(xué)藝有成后便下山游歷,行俠濟世。但隨即他又想到自己從小被元清帶上武當(dāng)山拜師學(xué)藝少有下山。十多年來同門師兄弟親如手足,與師父更是情同父子。如今他老人家忽然要自己下山,此事終究是來得太過突然,他遲疑一陣,對元清說道:“師父讓弟子下山游歷,有意叫弟子鍛煉一番,這個弟子自當(dāng)明白。只是弟子年輕識淺,武藝低微,而且···而且弟子離山之后便不能侍奉師父你老人家,又···又見不著眾位師兄弟”。幾句話講到最后已經(jīng)哽咽。
元清撫慰他道:“師父似你這般年紀,早已下山去了。本派張祖師何嘗不是遍游天下之后才上武當(dāng)開宗立派。武功見識大可下山之后再勤修精進。你天性純良,胸襟闊達,下山之后只須時刻記得‘敬天畏道,持正守中’這八個字,便算是入世修行。日后你能立身為善,也是為我盡孝了?!闭f完之后呵呵一笑。
伍玄恩擦干眼淚,向元清道:“師父指示,弟子豈有不從?只不過,師父你一代宗師,文武資材,又怎是弟子能比。”
元清又是一笑道:“你這孩子也學(xué)會奉迎乖巧了,呵呵。好!為師也不能叫你白白說了這幾句奉承說話,今天便再送你一樣事物”。說完從懷中取出一本薄薄冊子遞向伍玄恩。
伍玄恩接過冊子,見藍綢封面上寫著《靈虛匯要》四字,字跡豐潤秀雅,正是元清所書??磿剖堑澜?jīng)摘抄一類,伍玄恩磕頭謝過,便把書冊放入懷中。
元清道:“這部冊子乃為師手抄,你下山之后好好斟酌其中道理。于你日后必有助益。如今天色已晚,你先回宮中收拾行裝,明日再下山去,也不必上來辭行了?!?p> 伍玄恩應(yīng)道:“弟子遵命,弟子···”一句話未完又已經(jīng)涔涔淚下,他留過一陣眼淚之后繼續(xù)道:“弟子下山之后,定當(dāng)仗俠為義,替天行道。”
元清聽聞之后搖一搖頭道:“仗俠為義可以,替天行道就不必了?!?p> 伍玄恩愣了一下道:“這個···,這是何意,還請師父明示?!?p> 元清只道了一句:“天有其道自行之?!?p> 伍玄恩想過一陣之后恍然道:“是,師父說得不錯!若有能行天道者,那他便不是人了?!?p> 元清點頭贊許道:“正是如此?!?p> 伍玄恩高興道:“謝師父指點,那么弟子下山之后,定當(dāng)仗義為俠,竭力而行!”
哪知元清又搖頭道:“竭力而行也是不必?!?p> 伍玄恩聽師父說連‘竭力而行也是不必’,這可真?zhèn)€想不透了,他恭恭敬敬向元清作揖道:“請師父再行指點?!?p> 元清微笑道:“你下山之后只須不違善性,能做一分的便算一分。這大善可以竭力而行,大惡又何嘗不可?世上又有多少顛倒虛妄,都從這‘竭力而行’四字來?”。
伍玄恩想過許久之后忽然高興起來,連忙向元清跪下磕了三個頭,口中也不知說些什么才好。
元清心中更是歡喜,但又不禁眼圈一紅,道:“為師···為師在山上很好,你無須牽掛,去吧”。伍玄恩知道師父歷來灑脫,從不喜歡啰嗦,他再磕過八個頭之后,道了一聲:“恩師保重”,便帶上寧真劍退出小屋,忍不住又流起眼淚。他邊往山下走去,邊不住往回看。
元清坐在蒲團上,耳中聽著屋外伍玄恩一步一步遠去的腳步聲,雙眼緩緩合上,口中不覺念道:“一代江湖事,一代男兒當(dāng)”。
回到太清宮住所之后,同住眾人見伍玄恩眼紅淚下,急忙圍過來詢問究竟。伍玄恩說是今日師父賜他寧真劍,要他下山游歷去,不知何時才能回山。眾人聽完紛紛安慰道:得了寧真寶劍是喜事,何必要哭。下山游歷又不是趕出師門,你若掛念山上的日子,下山一年半載便回山好了。
此時一個青年正在屋外經(jīng)過,聽到這邊嘈雜便過來察看。他走到門口見伍玄恩正抱著一把長劍流淚,其他人都圍著他你一言我一語的慰解,不禁覺得出奇,便向屋內(nèi)問道:“玄恩,你因何流淚?”
伍玄恩聞言抬頭,擦干眼淚向那青年道:“師兄,師父要我下山游歷,我··我不知要何時才回山,故此傷心。”問話此人,正是他師兄方守賢。
方守賢聽完之后心中一動,對伍玄恩道:“玄恩,你過來,師兄與你說幾句話?!庇谑嵌吮阕叱龇块T穿過后廊,來到太清宮后一片平地上。
此時方守賢問道:“玄恩,師父是交與你要事,讓你下山辦理是不是?”
伍玄恩愕了一下遙頭道:“不是,師父并未交托什么事情要玄恩下山辦理。加之玄恩駑鈍,怕也辦不來什么大事要事?!?p> 方守賢笑道:“師父是何等人物,你若然真是駑鈍了,他老人家怎會把你收作嫡傳?!?p> 伍玄恩聽到此處,想起師父平時只收過師兄與自己兩個嫡傳弟子,如今自己要下山游歷不能侍奉在側(cè),不禁又留起眼淚向方守賢道:“玄恩下山在即,不知歸期何時,請···請師兄費心多加服侍師父他···他老人家。”
方守賢笑道:“這個自然”。他沉吟一下之后繼續(xù)道:“師父移居后山靜修之前曾下明令,讓派中弟子如非必要便不可輕易下山。他老人家現(xiàn)下卻叫你下山游歷,我猜想這其中可能有深意,只是師父智慮高遠,實非我等可及?!?p> 伍玄恩道:“既然師兄也不知道,那玄恩便更想不來了?!?p> 方守賢再想了一下道:“你初下山門,凡事都須謹慎在意,不可魯莽。若是遇到什么難辨的事情,盡可到本派外門支派中讓他們協(xié)助,你是掌門弟子,他們多半不會推托,切不可自己蠻干。嗯···你下山之后最好···最好暫且不要漏了武當(dāng)?shù)茏拥纳矸荩阄涔群糜制沸约兞嫉珔s無什閱歷,我怕有人得知你身份之后會向你故意蒙騙?!?p> 伍玄恩應(yīng)道:“應(yīng)該如此,多謝師兄提點。只是若論武功,眾師兄弟中出類拔萃者甚多,玄恩卻是平庸?!?p> 方守賢笑一笑搖頭道:“你我同門十?dāng)?shù)載,有如親兄弟一般,又何必如此謙虛退讓。既然師父命你下山,你便回去早作準(zhǔn)備,切莫耽擱。若然有什么其他難處,現(xiàn)在便告訴我,師兄會為你盡力排解?!?p> 伍玄恩道:“多謝師兄,師父命我明日下山,玄恩今晚收拾一下,明早啟程?!彼麕熜值軆扇耸嗄晖T學(xué)藝,一師所傳,感情向來親厚。如今伍玄恩將要下山遠行,且是歸期未定,兩人臨別之際當(dāng)然有許多話要說。是夜他們在草坪處一直到月上中天才回到太清宮休息。翌日伍玄恩背上行裝,帶上寧真劍,向太清宮中諸位一一道別,又向峰頂師父住處行過禮,才依依不舍往山下而去。
伍玄恩下得山來,只覺得天大地大,卻不知何去何從。師父要自己下山游歷闖蕩,自己卻是要去何處去才好?他思前想后,記起師父曾經(jīng)說道自己小時是個流落街頭的孤兒,師父在襄陽城中救起自己之后帶上武當(dāng)去,于是他便想著先去襄陽城一趟。
武當(dāng)、襄陽同在湖北相距不遠,本來不過三、兩日路程便到。只是他如今孤身一人又初次下山,時而走錯方向,時而兜了遠路,一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直到第六日才到得襄陽城北郊。
襄陽乃湖北重鎮(zhèn),伍玄恩走在往襄陽城的官道上,只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他自小上山,雖然武當(dāng)派中人數(shù)不少,但都是清修之士,哪里似得現(xiàn)在大路上的人摩肩接踵,人聲喧嘩。正當(dāng)他邊走邊望的時候,前面路上忽然傳來馬匹一聲長嘶,本來路上驢牛馬匹甚多,牲口嘶叫此起彼伏,極之尋常。但這聲長嘶卻是與眾不同,明明只是馬匹嘶叫,卻隱隱有獅哮虎嘯之勢。伍玄恩聽得一聲長嘶剛過,另一聲又起,兩聲過后,聲音已經(jīng)近得很多。接著便是來路上人聲呼喊之聲,似乎甚是驚慌。伍玄恩順叫聲望去,見到一匹高大黑馬沿大路沖過來,路上行人紛紛呼喊閃避。個別躲避不及的都被它撞到路邊,但那匹馬卻始終在大路上奔跑如飛,竟似乎是有意要撞倒行人。
伍玄恩心中暗叫不好:這路上人多,由它跑下去不知要撞到多少人,須得將它趕開。
他稍稍想了一下,立即向周圍的人鼓足中氣叫道:“散開,大家都散開,馬來了!”。其實此時即便他不叫,前后周圍的人都已狼狽跑開。
這處路上人群剛散得八九,那匹馬也已跑近,伍玄恩一個箭步?jīng)_到路中站住,擋在黑馬前頭。偏巧這匹黑馬生了一副牛脾氣,越是見有人阻擋去路,便越是往擋路的人沖撞過去,此時更是發(fā)足向伍玄恩奔來。伍玄恩等馬迎面跑到跟前一丈之處才吸足一口氣向上躍起,在空中扭腰翻身,等黑馬從他身下沖到的時候,他人已是穩(wěn)穩(wěn)落到馬上。
伍玄恩雖未學(xué)過騎術(shù),卻也曾見過別人騎馬,此時他仗著輕身功夫騎上馬背之后,雙腳立即在馬鐙上一踩,雙手捉緊韁繩向后一拉??墒撬@一拉使上了內(nèi)勁,用力甚猛,黑馬受痛之后便人立起來。伍玄恩不知馬匹受痛之后會如此反應(yīng),冷不防被它一下拋了下來,圍觀眾人一見都脫口驚呼。但他究竟是一身功夫,被拋下之后還未著地,左手在地上一撐,身體轉(zhuǎn)過半個圈卸去這一拋之勢,再運力反推,身體一彈而起,又回到馬背上。黑馬覺察有人騎到背上,又是人立起來。但伍玄恩吃過虧后知道如何對付,上馬之后立即雙手緊抱馬頸運力箍緊。黑馬覺得呼吸一緊,掙扎更切,在大路上又跳又躍,長聲嘶叫。
伍玄恩本來只想把黑馬趕開,只是這馬奇怪得很,不管如何掙扎卻就是不離開大路,一人一馬如此僵持了將近小半個時辰,黑馬幾乎窒息終于支持不住,往左倒下。伍玄恩急忙向后躍開,他此時也是滿頭大汗。圍觀眾人見少年終于降服黑馬,不禁齊聲喝彩。伍玄恩首次在如此多陌生人面前受矚目,不由得面紅起來。他喘定幾口氣后,見黑馬還躺在路上,覺得也不能就此了局。他走到馬旁邊,蹲下身去撫摸馬頭道:“你不用怕,我也不傷你”。這時黑馬仍是躺在地上不住喘氣,烏黑的眼珠卻死死看眼前此人。
伍玄恩走到馬背后,雙掌插入馬身下用力一托,竟生生把黑馬托了起來,黑馬這才順勢站穩(wěn)。他不想再在大路上阻擋行人,便輕輕撫摸馬頭把黑馬拉到路邊。
現(xiàn)在伍玄恩才得以細細打量這匹黑馬,他雖不懂相馬,卻覺得此馬渾身肌肉,毛色黑得發(fā)亮,竟連一條雜毛也找不到,而且四腿甚長,比他之間見過的馬都要高出許多。馬上鞍革鮮明似乎也頗為貴重,只是馬的左臀上有兩道很深的鞭痕,血跡還未干透,剛才躺到地上之后又沾了些泥沙。伍玄恩見到之后心中不忍,估摸著這馬是受了鞭打才發(fā)狂奔脫。他問旁邊茶亭老板打了些水,把馬臀上的傷口洗干凈,從懷中取出止血生肌的傷藥敷上。再幫黑馬細心檢查,看它是否還有其他地方受傷。但說來也奇怪,剛才這匹黑馬發(fā)飆時候還是勢兇力猛,此間一被制服卻溫順異常,伍玄恩本來還怕處理傷口時它又受痛發(fā)狂,哪知這黑馬不但任他擺布,還時不時把馬頭湊到他身上摩擦,顯得十分熟絡(luò)。伍玄恩也是少年心性,這幾天孤身一路走來甚是寂寞,如今見這匹黑馬對自己親熱,覺得十分好玩有趣,因此對黑馬生了幾分喜愛。
折騰了這么一陣之后已到黃昏時分,路上行人所剩無幾。伍玄恩牽著黑馬回到路上,正想要趕在天黑前入襄陽城。正此時,前路上又見一片塵頭大起。他心想:莫非又是一匹馬脫了韁?便輕輕一跳,跳到在馬背上站穩(wěn)向前瞭望。只見前方三騎快馬急奔而來,馬上卻都有乘人。他見既然不是脫韁馬匹便跳下來,拉著黑馬到路邊去了。
過得一陣,三匹馬已經(jīng)跑近,伍玄恩向那邊望過去,只見為首一匹馬上坐著一位衣色華貴的公子,身材魁梧,容貌瞧上去也是二十五六左右,腰間盤著一條金絲軟鞭,后面兩匹馬上的人似是家丁模樣。他牽過黑馬在路邊站定,準(zhǔn)備等三匹馬跑過之后再上路。誰知三騎快馬跑到離他幾丈遠處忽然收韁停住,馬上三人一齊向黑馬望過來。隔了一陣,那位公子便放馬向伍玄恩這邊過來,停到他面前向他打量起來。
那公子向伍玄恩看了一陣,見眼前此人一身粗布衣裳,十足鄉(xiāng)下人模樣,背上卻負著一把黑黝黝的長劍,模樣古怪,心想是此人不知在何處得了一把破劍,卻背起來裝模作樣,開口向他問道:“小子,你是何人?為何牽我的馬?”。未等伍玄恩回答,剛剛還是十分馴服的黑馬此刻卻又躁動嘶鳴起來,不住往后退。伍玄恩拉著馬頭撫摸一陣才叫它安靜下來。那邊公子不耐煩地又問道:“喂,小子,這是我家中逃脫出來的馬,你為何牽著它”。這說話語氣更是不好。
伍玄恩聽完心中也有些不快,但武當(dāng)派向來講究禮數(shù),門中弟子涵養(yǎng)都極好,他向公子抱拳作揖道:“伍某人這邊有禮。方才這黑馬在大路上狂飆亂走,撞倒些行人,在下見情勢不妥便把它拉下來。如今既然原主已到,這便請兄臺牽回去”。他此言一出,馬上三人都不禁一愣。
公子本來還以為這個灰頭土臉的少年即便肯交還黑馬,也難免趁機敲詐些錢財,豈知他被自己這一問便要乖乖把黑馬還來,那公子也是頗感意外。但無論如何,對方既肯歸還黑馬,自己也不能欺人太甚,正要說兩句話圓場。忽聽得旁邊一把清脆的聲音傳來:“我說這位伍兄,你頭腦怎待如此不好。隨便來個人說馬是他丟的你就信了。那我也要說這馬是我丟的,你也要還我么?”眾人順著聲音望去,只見路邊茶亭里頭坐著一位書生打扮的人,此人面如冠玉,雙眉入鬢,眼波盈盈,卻是一位俊美少年。
伍玄恩雖然不認識此人,但覺得他所言也不無道理。他本身品性良善又未經(jīng)世故,兼之山中清凈,平素少見謊言欺詐,因而別人所說,他都不什懷疑。此刻聽到書生所言,便想:這相公說得也對,若黑馬不是這公子的,此后再有正主尋來便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對公子道:“并非在下故意刁難,確是那位兄臺所言有理,公子說道此馬乃公子家中所養(yǎng),不知如何證明?”
公子聽聞之后,分別向伍玄恩和茶亭里頭的書生看了一眼,嘴邊微微上揚,冷笑一聲說道:“哼,好啊。我就說你為何如此輕易就要把馬還過來,原來是兩人串起來唱雙簧戲。也罷,既然你把馬攔下來省本公子追得遠路,本公子也該賞你些銀子”。說完從懷中的秀金荷包里取出一枚碎銀,約二三兩重,丟到伍玄恩面前。又說道:“這銀子夠你二人好好花洗幾日。拿了銀子便趕快回去,再敢糾纏,休怪本公子不客氣”。他知道這些市井小人遇事最喜歡死纏爛打、漫天要價,所以丟下銀子后又講了幾句威嚇說話。
伍玄恩正想開口,誰知草亭里的少年又搶先說道:“喲,這位公子真打得一手好算盤,丟下些許銀子,就想拉走這匹萬中無一的千里良駒,轉(zhuǎn)頭再賣個一萬幾千兩銀,大發(fā)橫財。嘖嘖嘖,天下居然還有這等便宜買賣”。這書生本也不懂相馬,更不知這馬價值幾何,此刻不過是故意抬價。
伍玄恩不知其中緣故,還以為這匹馬當(dāng)真價值巨萬。但他并非貪財之人,聽過之后也不動心,他又向公子道:“公子切莫唔會,我與這位兄臺并不相識,更非有意訛詐錢財。在下把這匹馬攔下來后本就想尋得原主歸還。公子只須證明得這匹馬本是你所有,在下立即奉還,決不敢要公子一分一厘酬金。”
伍玄恩本是說得真心,他在山日久,同門都是玄門清修之人,對錢財看得甚淡,更從未為此起過半分爭執(zhí)。可在公子看來,他二人一個哄抬馬價,一個卻說分文不取,這明明白白就是市井無賴串通起來勒索財物的慣用伎倆,便更加認定這二人是一伙,如今趁機來敲詐自己,便冷笑一聲道:“哦,如若本公子舉不出證據(jù),你又當(dāng)如何?”
這一問可難倒了伍玄恩,他正思索間,書生又插口道:“如若舉不出證來當(dāng)然就不能把馬給你。方才黑馬被這位伍兄拉著甚是馴服,見了你倒是要往后退,我看來這馬說是他的反而更叫人相信”。他聽得公子語意不善,就更加借題發(fā)揮,火上添油。
果然公子聽聞之后咬牙道:“好,我見你倆不似本地人,諒你不知本公子是何等人物才好言相對,哪知你兩個無賴得寸進尺??磥肀竟咏袢詹唤o你二人留個教訓(xùn),你也未知我襄陽白家的厲害!”
伍玄恩聽到‘襄陽白家’四字,心中一動想道:‘哦,原來這位公子乃襄陽白家子弟’。他雖然未涉江湖,但以前在山上也經(jīng)常聽派中前輩講及江湖中門派人物以及各種規(guī)矩禁忌等等,其中就有這個襄陽白家。他知道白家雖在襄陽,與武當(dāng)相距不遠,也是個頗有名聲的武林世家,卻與武當(dāng)無關(guān)連,乃是傳自少林外支。以一路‘騰蛟鞭’、一路‘伏魔刀法’聞名,武功上也頗有獨到之處。
正當(dāng)伍玄恩一走神之際,書生又搶道:“你這位公子由始至今何曾說過半句好言,怎的如今又要恃強搶馬么?今日不給你留些教訓(xùn),你也不知王法的厲害”。伍玄恩聽到此處心中也覺得書生多言,但聽他意思似是偏幫自己,也不好怪他。又擔(dān)心他得罪白公子,要被人家出手教訓(xùn)。正想要上前分解,哪知白公子眼明手快,此時已經(jīng)解下腰間軟鞭握在右手,‘啪’的一聲,往地上一抽,卷起一塊飯碗大小的石頭,手臂一圈一抖,石頭已向書生砸去,手法凌厲,顯見他武功不弱。
伍玄恩見石頭去勢甚急,怕書生躲避不及要受傷,立即向前沖上一步,右掌拍出,在石頭上一擊。他在這一掌上用了重手法,石頭被他擊得向旁邊直飛而去,勢度竟比來時更猛。公子看得一驚,心想:‘這鄉(xiāng)下小子也有些功夫,怕是不好對付’。正驚疑間,忽聽得伍玄恩道:“這黑馬的確是白公子所養(yǎng),這便請公子牽回去”在場眾人一聽,都是愕了一下。原來伍玄恩之前見馬臀上兩道鞭痕抽得甚重,而且干凈利落,以此推斷下鞭之人多半會武。方才他見白公子出手揮鞭,估計馬臀上那兩邊便是他所打,更認為他既然是世家子弟,也不會為一匹馬而蒙騙自己。
這匹黑馬確是前些日子白公子的母親壽辰時所收賀禮,只是這黑馬雖然雄駿不凡,卻性如烈火。飼養(yǎng)至今,莫說是不能騎乘,它發(fā)起性子更加生人勿近。本來今日這公子想把馬拉出來好好馴服一番,誰知軟硬兼施之下竟全無用處。公子一時怒火沖心,在馬上猛抽兩鞭,至使黑馬受驚發(fā)狂,掙脫而走。公子這才回家分派家丁尋馬,自己也帶上兩人沿大路而來。這時白公子不解其意,以為鄉(xiāng)下小子聽見‘襄陽白家’的名頭知道厲害而已,如今他既然肯還馬,而且剛才這一下?lián)羰鍪盅附?,掌力沉猛,顯是他武功也不俗,自己也無謂多作糾纏徒增是非,便說道:“既然你知道本公子厲害,公子也不與你鄉(xiāng)下人計較。阿福,牽馬,我們回去?!边@最后兩句卻是與后面家丁說的。
眾人眼見此事就要揭開過去,豈料那書生又出言諷刺道:“嘿嘿,也算白公子知道這位伍兄厲害。若是伍兄要計較起來,這什么襄陽白家、襄陰黑家可怎么受得住。還是現(xiàn)在認個乖好,免得日后哭喊求饒”。此言一出,不單公子勃然變色,連伍玄恩也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怪他出言不遜。那書生剛才見伍玄恩這一出手知確實他武功高強,如今既然有這人護著自己,更可以肆無忌憚。
白公子平時自重家勢,而且又練得一身武功,因而很是自負?,F(xiàn)在聽得此人大言不慚,如此蔑視自家,叫他怎的能忍?他翻身下馬,指著二人喝道:“來來來,你二人盡管并肩一起上,本公子今日要看著到底是誰認乖求饒”,他后面兩名家丁也不忘喝罵助威。
伍玄恩正要上前解釋,白公子已經(jīng)抖起長鞭,一個鞭圈套向他頭上,來勢緊急,伍玄恩無奈,只得向后跳開一步避過。但白公子也是名門子弟,他一鞭落空,馬上手腕翻轉(zhuǎn)向上一抽,自下而上使一招‘鳳起梧桐’,打向伍玄恩下顎。伍玄恩贊一聲“好”,又跳后一步避開。等他腳一落地,第三鞭已從左上方斜擊而下打他臉頰。這回他不退反進,沉肩側(cè)身,乘著鞭路間隙向前踏上一步,又避過這第三鞭。
三鞭過后,白公子忽而收起長鞭,對伍玄恩道:“你已讓過三招,盡管亮兵器便是?!彼m然傲慢,卻向來自矜身份,不愿占對方空手這個便宜。而且剛才他急攻三下,卻見伍玄恩避得相當(dāng)瀟灑,已知他絕非等閑之輩。故此他也按足江湖比武規(guī)矩而來。
伍玄恩好不容易得了這分辯的機會便立即開口,免得書生又接過話頭,更添紛亂。他抱拳向白公子說道:“公子稍安勿躁,請聽在下一言。在下今日不過碰巧路過,攔下公子寶馬。既非有意于公子錢財,更不愿與公子動手。如今天色已晚,便請公子牽回寶馬,在下也要趕路入城。多有得罪,就此別過。”說完之后便要離去。
那書生眼見伍玄恩要走,此時機不可失,其他人還未作反應(yīng),他已插口道:“是啊,人家兵器還未出手,你便搶發(fā)三招,真是不要臉。就可惜這三鞭打得好看,卻無半點用處,被人家伍兄隨隨便便的避過了”。此時即便伍玄恩再純良也已經(jīng)聽得出來,這書生乃是故意給自己搗亂,定要激得白公子與自己動手。只是伍玄恩不明其中緣故,自己與此人素不相識,為何他卻如此播弄是非,莫非他只圖瞧個熱鬧?
白公子也看出了端倪,猜想這二人可能確非一路,加之伍玄恩這露了這幾下功夫顯然并非尋常江湖無賴。只是他如今志不在此,金銀馬匹他家中也不缺,但見眼前此人年紀與自己相約,武功卻如此了得,不禁激起他決勝之心,此刻他已覺得爭馬事小,爭勝事大。他也抱拳還禮道:“這位···這位伍兄,你并非與此人同伙行詐,那黑馬之事便就此揭過。但既然我倆已動上手,也得分個高低。在下愿以此黑馬作賭注彩頭,若伍兄贏得我手上長鞭,這匹黑馬便雙手奉上?!彼f話雖然仍是傲氣,卻已沒有小瞧這個‘鄉(xiāng)下小子’。
伍玄恩正待推遲,那煩人的書生又搶道:“嘿,如今才識得人家厲害。人家伍兄臺是瞧你功夫練得不到家,不愿與你動手。你卻一味糾纏,即便人家再讓你十招,也用不著出劍。反而是人家長劍一出,你就連一招也擋不住?!?p> 到這時候伍玄恩與白公子都已心下了然,今日之事鬧得不可收場都是這書生有意擺布??墒前坠幼约阂呀?jīng)劃下道來,依他品性是決不肯就此罷休,而且自己背后還有兩名家丁,豈能失此顏面不戰(zhàn)而走。他見伍玄恩還要開口推遲,便說道:“伍兄,你也聽到。此人如此小看于我,我日后自當(dāng)找他算賬??山袢瘴樾秩羰菆?zhí)意不下場,莫非是你也小看我么?既然伍兄不肯亮兵刃,我們便以十招為限,十招之中我未能逼你出劍,便算我輸。你也不必一味退讓,有何高招盡管使出來。十招之后無論輸贏,我白某都交了你這個朋友。如何?”
伍玄恩聽完覺得此人雖然驕傲,卻不失磊落,想著能和他交個朋友也是很好。而且他亦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年,如此爭雄斗勝的賭賽以前在山上從未有過,不禁躍躍欲試。于是對白公子說道:“在下伍玄恩,如蒙不棄,愿與白公子交個朋友。只是,在下這口配劍太過鋒利,下山之時恩師曾囑咐在下不得輕易使用。不敬之處,還請見諒?!?p> 白公子見他武功既好,為人亦謙恭有禮,也很是喜歡,便笑道:“好,在下白展芳,也愿與伍兄交個朋友。既然你背上寶劍不能輕易出鞘,我也不占這個便宜”。說著揮起長鞭在前后左右的地上約三尺遠處各擊一下,所擊之處泥土翻起,立時在地上打出四個小坑。之后接著說道:“我們在這六尺見方的圈里頭比試拳腳。十招之內(nèi),誰出了圈外便算輸。十招過后若仍是平手,我們便到襄陽城中喝酒去!”。他向來對家傳武功十分自信,之前與平輩對手過招從未有敗績。如今雖然知道伍玄恩武功不俗,但還是認為自己斷不至落敗,立這十招之約,已是他很有意思想交下這位朋友。伍玄恩也覺得如此比法甚好,便欣然答應(yīng)。
二人下到場中,行過禮,伍玄恩說道:“白兄是主,請先發(fā)招”。白展芳應(yīng)一聲:“有僭!”便坐下馬步,左掌擊出,中攻直進,使開家傳‘劈山掌法’中的一招‘開門見山’。伍玄恩見他掌到生風(fēng),果有名家子弟風(fēng)范,喝一聲彩道:“好”。同時右腳斜踏一步,左掌下?lián)羟兴滞螅胰瓝]出打他下肋,使的卻是‘長拳十三勢’中一招‘?dāng)r路虎’。
這長拳十三勢乃是武林中各家各派弟子入門時候都練的基本功,只是各家練法多少有不同而已,可算得是武林中最平常的功夫。白展芳見他竟然以這路長拳與自己對招,心中又暗暗不悅,覺得伍玄恩是瞧他不起。隨即左掌變?nèi)蛏蠐粑樾髅骈T,同時伸出右掌直插他小腹,又狠又準(zhǔn),使的也是‘劈山掌’中一招殺著‘上山下?!?,要逼他使出本門功夫。誰知伍玄恩移步轉(zhuǎn)身避過白展芳左拳后,左手反拿他右掌,右手肘直向他面門擊到,這一招連守帶攻,不但化解來招,更是搶回先手,使得還是長拳十三勢中一招‘上步肘錘’。白展芳見這平平無奇的一招竟使得如此巧妙,不由得大為驚訝,連忙右腳急退半步,仰頭避過,左腳踢出阻擋對方繼續(xù)進擊,雖然堪堪化開這一招,卻已是差幾寸就退到圈外。
兩人拳來腳往斗到第十招上,白展芳左掌由上而下直劈下來之后右手沖拳而出,使一招‘開天辟地’。伍玄恩向后坐低馬步,左手橫掃捉住他右拳,右腳向他腰間踢去,所使卻還是長拳中一招‘退馬勢’。白展芳眼見自己左手被捉,這一腳是擋無可擋,避無可避??墒俏樾饕荒_踢到中途突然收住,隨即向后跳出圈外,抱拳道:“十招已過,承蒙白兄相讓,我倆這就算是平手吧?!?p> 白展芳呆立原地,過了好一陣才搖頭道:“是我輸了”。他心中了然,雖然十招過后自己還在圈內(nèi),但最后一招上已是輸?shù)妹靼祝淮f他十招之中使上的都是家傳得意技藝,對手卻用武林中最尋常的長拳便把自己招式盡數(shù)拆解,如此一來更是輸?shù)脧氐住?p> 伍玄恩笑道:“今日白兄不過與在下隨手對拆幾招,何來勝負可言?!薄?p> 豈知白展芳忽然怒喝道:“輸便是輸!贏便是贏!”說完飛身上馬,急馳而去,兩名家丁見狀也跟著圈轉(zhuǎn)馬頭回去,只留下伍玄恩一臉茫然,不知所以。他在原地呆立一陣之后,見天色已經(jīng)幾乎黑沉,只得搖了搖頭,再去拉過黑馬,向襄陽城走去。臨走之時,回頭向那個書生看了一眼,只見他依然自顧自地坐著,伍玄恩也沒搭理他,轉(zhuǎn)身上路去了。他只走得一陣,前面又有人騎馬跑來,跑近一看,原來是剛才白展芳的一名家丁。那名家丁跑到伍玄恩面前下馬抱拳道:“小人奉我家公子之命,特來告知伍相公,我們白家莊就在襄陽城西不遠,伍相公若能賞光駕臨敝莊,我家公子隨時恭候”。伍玄恩還了一禮道:“謝過白公子盛情,請這位大哥回報,在下改日定當(dāng)?shù)情T拜訪”。家丁上馬走后,伍玄恩趕到襄陽城中,找了一間小客店投宿。他趕了一天路之后又降服黑馬,繼而與白展芳斗了一陣,此刻也覺得有些疲倦。在床上打坐一陣之后便睡過去了。
武當(dāng)?shù)茏佣剂?xí)慣早起練功,翌日天剛亮,伍玄恩便起來打坐運氣,過得一個多時辰之后才下樓去食早飯。他獨自坐到窗邊一張臺后,小二送上稀粥饅頭。他正食得滋味之時,忽然一人走到他旁邊站住向他作揖行禮道:“伍公子早啊,在下這廂有禮”。聲音婉轉(zhuǎn)嬌柔,甚是動聽。
伍玄恩愕了一下再抬頭望去,見眼前此人正是昨日草亭里頭那個書生。他雖然討厭這個書生昨日與自己搗亂,故意挑撥,但現(xiàn)在見人家彬彬有禮的向自己招呼,也不好意思拒人于千里,只得起身還了一禮。正在伍玄恩莫名其妙,不知道這書生為何在此處出現(xiàn),書生先開口道:“真可謂人生何處不相逢,原來伍公子也到了這家小店投宿,我們可算得有緣”。他說到‘我們可算得有緣’這句時,不由得臉上紅了一下。
伍玄恩也無心理會他,隨口道:“這位公子也投宿到此么?幸會幸會”,說罷又坐下來繼續(xù)吃早飯。他平時對人都是真誠有禮,但經(jīng)過昨日之事后對眼前這個書生實在不喜歡,因而才有這般冷淡??蛇@書生卻似是渾不知覺,又湊上來道:“在下姓周,正在游歷四方,廣交朋友。今日能在襄陽城結(jié)識得伍兄這樣的少年英雄,真是三生有幸。我看伍兄你也是孤身一人在外,不如我倆結(jié)伴同游如何?”說著,還大咧咧地在伍玄恩對面坐下。
伍玄恩從未見過如此厚顏之人,只是見書生笑容可親,態(tài)度和善,依他性格又怎會對這樣的人發(fā)火或是惡言相向,便又冷淡的說道:“在下奉師門之命下山辦事,并非出游,這位周公子請自便”。
周公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道:“哦,原來伍兄是奉師門之命下山。昨日我見伍兄身手不凡,武功卓絕。那位白公子出身武林世家,在這一帶武林中也是個有名堂的人,卻還敵不過你三招兩式。少年一輩江湖人物中,有如伍兄者,可謂屈指難數(shù)。由此可知,伍兄必定是名師高徒?!?p> 伍玄恩雖然性格恬淡,但被人如此奉迎實是第一次,也不免暗下有些飄然,說道:“周公子無需夸大言辭。昨日我與白兄不過隨手拆解幾招,無所謂敵不敵?!彼麑煶幸皇拢瑓s是略過不提。
周公子繼續(xù)奉承他道:“伍兄勝而不驕,果然有名門風(fēng)范。在下能夠結(jié)識到伍兄這樣的朋友,實在榮幸”。伍玄恩腹誹道:我和你又是何時成了朋友?這時他已趕緊把早飯吃完,之后對書生拱手道:“周公子請,在下現(xiàn)在要到城中走一走,請恕失陪”。他本來只是隨口找個借口離開,想擺脫此人,可是這周公子竟然蛇隨棍上,聽到之后又說:“伍兄要到城中逛一下,那最好不過,在下早到這襄陽城兩日,在城中逛過幾圈,正好為伍兄帶路”。伍玄恩當(dāng)真是服了此人,他何曾想到世上竟然有人如此死纏爛打,更怕此人纏上自己是不懷好意。當(dāng)下立即拒絕道:“不敢勞煩周公子,伍某自己去便是。公子若有其他事情,這便請去”。說完轉(zhuǎn)身便想走。周公子這時著急道:“伍兄如此,莫非還心里頭還怪罪我昨日開口幫你說話么?要是這樣的話,在下向伍兄賠禮道歉便是。在下昨日也是見伍兄你是位仁人君子,怕你受欺騙,才出口幫助。那知竟因為如此···如此便遭了伍兄記恨,我實在是···我實在是?!闭f到最后竟是掩面哭了起來。他一番說話講得自己昨日本來是路見不平,出口相助,反而是伍玄恩不識好人心。伍玄恩正哭笑不得之間,又見此人堂堂男子居然當(dāng)眾便哭,店里頭其他客人聽到這邊啼哭之聲也紛紛張望過來。
伍玄恩此刻窘迫之情實在難以言表,只得手忙腳亂地安慰道:“哎···周···周公子你莫哭,在下并沒有責(zé)怪你的意思,還要···還要多謝你相助。你先別急,我與你同去城中便是!”。周公子聽到之后馬上收起哭聲,擦一擦眼淚道:“既然伍兄沒有責(zé)怪在下的意思便好,至于道謝嘛,也不必了。江湖朋友、四海兄弟,仗義相助都是分所應(yīng)當(dāng)。你我既然投契,做了朋友,叫得太生分也不好。這樣,我看你比我年長一些,往后我叫你伍兄,你叫我周兄弟,我們這就到市集逛去,可好?”伍玄恩對上此人真可謂毫無法子,只得點頭道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