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上巳宴(二)
二皇子聽到宮女傳話,啞然失笑,果然是他小妹能想得出來的題。
子見南子,誰不悅?看來是安陽不悅了。
余下眾人有今年剛過春闈的,“子見南子”一題若是出在卷案上是褻瀆圣人,可那些將圣人話奉為圭臬的酸儒并不會參加這類春宴,今日當然不會有人反駁安陽。
再說安陽將話傳出后,不過片刻已隱隱有后悔之意,可此時再改已來不及,便打發(fā)一個宮女去上流傳話,叫離離等人將杯盞沿溪水流下。
安陽預想之中的熱鬧場景并未出現,新科進士們不愿說圣人,世家子弟們這個年歲的大多不是嫡長子,文學造詣也是有限。
至于女眷們,一個個皆躲在水榭之內,偶有人打發(fā)侍女去取一杯清酒,卻也在眾人眼神之下敗退,不肯聯詩。
安陽正想拋磚引玉,卻聽見外面齊澈道:“看來還得由小弟起頭,二表兄下次記得請我陳記的陳釀?!?p> 二皇子笑著應下。
安陽與齊毓姝落坐的位置是水榭之中最好的,她們能看得見外面,外面則看不到她們。
只見齊澈擎杯遙敬女眷,隨后仰頭飲盡,也算得上是灑脫非常了。
在眾人期待之下,齊澈開口:“女兒喜,新房紅燭亮堂堂,女兒怒,原梨花壓海棠……”
外頭一陣吵鬧:“鏡之又在胡說了?!?p> 太子的聲也傳來:“胡鬧!”
水榭里頭有女孩兒崩不住噴了一口水,呸了一聲。
但氣氛到底起來了。
只有齊澈還在外面爭辯:“這哪不切題?”
齊毓嬌從旁邊過來,低聲道:“靈犀,你來?!?p> 安陽看了一眼對座的齊毓姝,后者也聽到了這句話,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安陽見水榭內外氣氛有活躍的跡象,便起身跟著齊毓嬌從側門出去了。
齊毓嬌剛出水榭便道:“鹿鳴山另一側山腳有座寺院,你知道嗎?”
安陽點頭,民間傳言拜過此寺的人定會高中,因此前朝那位狀元也去祭拜過。
齊毓嬌又道:“我想借你貼身一用,去一趟?!?p> 安陽雖不至于吝嗇這個人情,卻還是要把事問清楚,便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齊毓嬌低聲道:“詢姻緣?!?p> 安陽知齊毓嬌性情直爽、膽子大,卻沒想到竟敢去問這事,當下回絕:“這事不成!”
齊毓嬌一把拉住欲要離去的安陽:“今天的宴會你還看不清嗎?女子何辜,要做這被挑的貨物?!?p> 安陽忙道:“慎言?!彼h(huán)顧四周,一咬牙,復道:“我陪你去,過會你且看我……”
安陽與齊毓嬌將話說清,期間不過就過了一盞茶,再回水榭便覺氣氛不對,齊毓姝雖仍坐在那處,口中卻與外面在聯句。
今日曲水流觴所做詩文都會由一名識字的女官抄錄,安陽經過時看了一眼,齊毓姝竟已聯了三十多句。
安陽走近齊毓妙,問道:“這是怎么了?”
齊毓妙面上仍有余怒,道:“外面有人口中不干凈,說二哥白擔了齊府的名頭,說他是……是……”
另一側齊毓婉接道:“是草包?!?p> 齊毓婉神情不變,與安陽道:“四妹妹氣不過,便說‘那你若是連女子都比不過,又是什么?’”
看來這便是聯句的緣由了。
齊毓姝的侍女子畫從水榭外進來,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什么,便聽見齊毓姝道:“明鏡映驚鴻,逍遙萬象藏?!?p> 齊澈字鏡之,而外面那位子弟的祖父名諱讀音為萬象。齊毓姝可說兄長的字,但不可說他人長輩的名諱。
在大庭廣眾犯他人長輩名諱,這是指著鼻子在罵爹了。
齊毓姝本不是這種性子,今日卻有些沖動,況她身子不好,素日甚少揚聲說話,這會卻緊握右拳撐著一口氣。
果不其然,外面聽到這句話便有人大聲道:“齊鏡之我與你不死不休!”
齊毓姝起身走到窗邊:“話是我說的,你是大宗師嗎?還是門下有弟子三千?既然都不是,你又有什么資格品評他人?!?p> 齊毓姝環(huán)顧窗外:“二皇子不必做說客,他既可以在眾人面前冒犯我兄長,我又為何不能回敬?!?p> 齊毓姝這些話未免太過驚世駭俗,本欲打圓場的二皇子也被她一句話堵了回去,只有剛才聯句的二人隔溪遙望。
窗前的齊毓姝面色略有蒼白,但在溪水反光之下只覺她雙眸熠熠生輝,分外靈動,與會眾俊杰余生提起今日,未有忘記這一刻場景的。
而始作俑者齊澈又在做什么呢?
他居然又從溪中拿起一樽酒,仰頭飲盡。
安陽立在齊毓姝身側,在窗沿之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齊毓姝手掌之間全是冷汗。
忽然,今日未發(fā)一言的平王世子哈哈一笑,道:“太子殿下,今日的上巳之宴看來不必繼續(xù)了?!?p> 安陽面色一變,她是不愿去做這個誘餌,可也不會將齊毓姝往火坑里推,忙道:“世子要辜負這春宴了嗎?”
平王世子白無咎笑問:“何以見得?”
齊毓姝明白安陽的好意,聽到這話也笑了,和剛才針鋒相對的氣勢大不相同,竟平添幾分柔和之氣:“世子還是再打聽一番吧?!?p> 說罷,齊毓姝退回剛才所坐之處,以絲帕掩口鼻,壓抑著聲音咳個不停。
安陽嘆了口氣,眾女眷見塵埃落定,又有剛才齊毓姝的打頭,略膽大些的便叫侍女去取酒,順便明里暗里打聽一番。
齊毓婉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帶四妹妹回去了?!?p> 安陽這才記起,本來今日是打算替齊毓婉把關的,可現在卻連哪個是姓徐的都不知道。
齊毓婉搖了搖頭,向遠處指了一人,安陽看去,果真是謙謙君子,行動有禮,不枉費齊毓婉這一片心。
齊毓婉道:“我本就是定了親的,想必早走也不會有什么過錯。”
世家女子們少有能聚會的日子,今日一見好友,下回還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見齊毓姜、齊毓妙與表妹趙檀正探頭往這看,齊毓婉回了一個笑,叫子琴過去告訴她們只管玩,母親那里有她。
安陽應下了這話,與齊毓嬌一道把二人送出水榭外。
四人并侍女們剛出水榭,便見齊澈正站在不遠處。
齊毓嬌上前道:“你怎么在這?”
齊澈笑道:“我已經喝到酒了,還在那干什么?”又看向齊毓姝討好道:“妹妹?!?p> 齊毓姝撇過臉去不看他,齊澈只好向安陽辭別,與大姐和妹妹一同下山。
待幾人走遠,齊毓嬌才轉頭道:“你不必覺得奇怪,齡兒自小如此,只替她兄長出頭??伞惶嵋擦T?!?p> 安陽道:“我并不是奇怪這個,只是覺得好皮囊也不過如此?!?p> 齊毓嬌笑道:“你這話出自佛門,果然是要陪我走一遭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