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百桂銀枝
我回到御書房時，雍正爺看到我，招手讓我過去。我看到，他在宣紙上寫下了那句，“可憐天下父母心”。
他淡淡問我，“阿諾，你小小年紀(jì)，為何會有這般感慨？”
慈禧太后要有這樣的感慨，我能有什么辦法？我想了想，回答說，
“每一對父母與子女之間，在某一時刻，雙方可能都會有些委屈吧？父母覺得自己含辛茹苦，一切為了兒女著想，有時卻得不到兒女的感激。孩子們呢，又覺得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煩惱得不到自由。所以我覺得，雙方都有點兒可憐?！?p> “胡鬧！”雍正爺猛然冷下了聲音，“你這點年紀(jì)，卻每每發(fā)出這些不為世人所容的議論。也不知你阿瑪額娘當(dāng)年是如何教你的！”
我嚇得立馬噤聲，有點害怕地望著他。我真是糊涂了，怎么會對著這位爺說出這種話來？他會不會覺得，我剛才送寶親王出去，也是去宣揚這樣另類的思想了？
我趕緊轉(zhuǎn)身，走到書桌前，面對他跪下來。
雍正爺站起，慢慢踱到我的身前。他停了好一會兒，終于嘆了一聲，
“不過，朕時常又感激你的阿瑪額娘，把你送來了朕的身邊。”
我松了口氣，抬眼看他。
他朝我一笑，示意我站起。
“你為何總是如此膽?。侩蘅瓷先ズ芸膳聠?？”
他笑著說，“朕確實對你的阿瑪額娘有幾分好奇。他們到底是何樣人物？”
我聽了他的前一句，不太好意思回答。決定只回答他后面這一句。
“阿諾謝萬歲爺垂詢。阿諾的阿瑪額娘都是很普通的人。他們忙碌一生，養(yǎng)大了我們兄妹三個?！?p> “朕怎么記得，你有一兄一弟，此外尚有一個姊妹，一共是兄妹四人？”
哦，我忘了，此地的阿瑪還有一房妾侍，生養(yǎng)了一個妹妹。于是我改口說，“對，我是有一個妹妹。是我阿瑪?shù)逆趟??！?p> 雍正爺看了我一眼，“是你額娘教你的么，不把妾侍之女算作自己的姊妹？”
這是從何說起？我不過一時口快，忘了而已，我可不能讓我此地的額娘頂這么一口黑鍋。
我趕緊說，“沒有沒有。是阿諾糊涂，一時忘了。阿諾的小妹蓮兒，與阿諾關(guān)系極好。她小的時候，我經(jīng)常帶著她上街去玩的。”
這位爺似乎很有閑情逸致，他也不著急他桌上那一堆待閱的奏折了。他回到桌前坐下，饒有興致地問我，
“阿諾的阿瑪額娘是否非常恩愛？”
怎么這人今天說起胡話來，一句接著一句？我的臉紅了紅。但是，他有興趣要查我戶口，我也只能配合他。
“老實說，他們也許不能算作一對佳偶，吵吵鬧鬧了一輩子。所謂大吵三六九，小吵時時有。如今倒是不怎么大吵了，好了一些?！?p> 雍正爺聞言，輕輕皺眉到，
“阿諾，你以后也會象你額娘那樣嗎？”
怎么又讓我的母上大人背鍋？我可不干。
“萬歲爺，您為何認定吵架都是我額娘的錯呢？”我質(zhì)問他。
雍正爺看著我生氣的樣子，微微笑了起來。
“看來，你的阿瑪額娘雖然疏于管教你看那些閑書，但還算是疼你?！?p> “那是自然?！蔽腋胶偷馈?p> 與雍正爺?shù)倪@番對話，讓我忽然非常想念我遠隔時空的父母。尤其是當(dāng)他問我，我的父母是否疼愛我的時候。
我不想當(dāng)著他的面表現(xiàn)出傷感，所以我一時之間，想快速找一個其他的話題，來轉(zhuǎn)移彼此的注意力。我想到了一件往事，便告訴了這位爺。
“阿諾曾以為，自己的阿瑪額娘不恩愛。直到有一年他們大吵一架之后，我阿瑪想法子寫了一首詩，去哄我額娘。我額娘一高興，拿給我看，我才明白了。”
“寫詩？”雍正爺微微驚訝。
我本地的阿瑪是名武將。寫詩對他老人家來說，好像難度是有點大。
我緊接著說，“是一首打油詩，格律不限的。阿諾的家學(xué)淵源，只是這種打油詩?！?p> 雍正爺聽了一笑，讓我念給他聽。
我對吟誦此詩有點發(fā)怵。我連那些膾炙人口的詩詞都念不好。我怕我念出來的時候，雍正爺會被逗得笑起來。我想了想，走到側(cè)面一張桌子那里，拿出紙筆。我準(zhǔn)備自己寫下來，再拿給他看。
懸腕寫毛筆字，我又實在做不好。我選了筆筒里最細最短的一只筆，準(zhǔn)備盡量將字體寫得小些。
雍正爺踱到我的身邊，來看我寫字。第一個字寫下去，他悠然問道，寫這么小做什么？這是一首長歌行？我剛寫了一個“吾”字，聽他來了這么一句，手一抖，寫廢了。我嘆了口氣，把那個字涂了，挪了一處接著寫。
他一笑，抄起筆筒里另外一只筆，“朕來幫阿諾寫吧。快點寫完了，朕還有折子要看呢?！?p> 我猶豫了一下。
他挑眉看我，“那朕來握著阿諾的手寫？”
我想了想，決定讓這位皇帝大人為我代筆。他這么熱心，我不讓他代筆都不好意思！
“很簡單的詞句，萬歲爺您聽了不要笑。是這么說的?！?p> “吾愛此生君伴行，夫妻攜手兒女情。同曉一世執(zhí)手老，百桂銀枝香自濃?！?p> 雍正爺聽完，掀出一張新的宣紙，一個字不差，立時寫了出來。過程中，他也沒有笑。
我欣喜的跑到他的身邊去看。我問他，我可不可以將這幅字自己留著。他說好。
我欣賞了一遍他遒勁的字體，心里好開心。這種感覺，真的很好，足慰我思念父母大人之心。
雍正爺又看了一遍他寫的字，略帶疑惑地問我，
“這是一首藏頭詩？吾夫同百，愛妻----”
我見這位爺很快要說出我母上大人的名字，趕緊舉起手來。他便也住了口。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這張雍正爺?shù)哪珜?，托著平放到另外一張桌上，等墨跡晾干。他微笑著看我做這些事。后來，我將他的這幅字掛在了我的寢室中，時時端詳，心中溫暖。我并不十分在意，旁人若是看到夫妻攜手這四個字，會不會誤會我的野心。只要我自己明白，雍正爺明白，足矣。
過了兩日，廉親王夫婦進宮來謝恩。
這位廉親王，也是雍正爺口中辜負了他的人。按照蘇公公平時提到的只言片語，兩人之間已勢同水火。雖然廉親王位居高位，但他極少在下朝之后來見雍正爺談?wù)撜?。?jù)說他在朝堂廣交群臣，聲勢浩大，雍正爺對他十分忌憚，偏又不得不用他。有時候在朝堂之上，雍正爺還要被廉親王出言譏諷一兩句呢。
所以，我聽說廉親王夫婦要來面圣之后，心里想著，這個過程越短越好，免得雙方尬聊得太不愉快。
不過我沒想到，我之前答應(yīng)了雍正爺我不會傻到說出認錯人一事，但最后還是當(dāng)了那樣的傻瓜。
那天我沒資格等在偏廳，我等在了殿外。廉親王夫婦進殿之后，過了好一會兒，蘇公公喚我進去。于是我進了殿，向雍正爺、廉親王和親王福晉分別見禮。
雍正爺叫起我之后，我不太想面對廉親王他們，所以我就一直深深地低著頭回話。
雍正爺首先說，“這位即是朕的御前女官瓜爾佳.成諾，她說用的是戰(zhàn)時急救之術(shù)?！?p> 坐在我右前方的一人，衣裙上繡著牡丹團紋，應(yīng)該就是那日我誤以為的宮妃，軟聲說道，
“菩薩保佑，弘旺這次是遇到貴人了。臣妾與廉親王衷心感謝成諾姑娘的大恩大德?！?p> 我立刻跪下，“福晉折煞奴才了。奴才當(dāng)日只是僥幸。這一切都是菩薩的意思，王爺與福晉莫要放在心上?！?p> 她旁邊的那人徐徐開口，“救命之恩，豈能不放在心上。雖說菩薩慈悲，到底是借了姑娘的手來施恩的?！?p> 我心里突然緊張起來，這位廉親王是要對我進行捧殺？我何德何能，菩薩都要借我之手才能施恩了？那下次如果再有類似的情況，我救不了人，豈不是我不盡心盡力，不愿意讓菩薩借我之手？
我有點兒慌張，偷偷抬眼看了看雍正爺。他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一臉莫測的表情。
廉親王福晉接著說到，“弘旺這些天，總是念叨著要來見姑娘，給姑娘磕頭謝恩。他還說他的命是姑娘給的，要認姑娘做姐姐呢！臣妾夫婦二人，卻不知有沒有這樣的福氣？”
我一下子更加頭大。開玩笑，我怎么可能走到雍正爺?shù)恼酬嚑I里去？
端坐中堂的那位爺一直不置可否。他既不替我謝絕，也不打斷廉親王夫婦的一言一語。如果我再不接話，可就有點不識抬舉了。
但是我又不想說，啊是的，我愿意給您二位做女兒。我可不想成為雍正爺名義上的侄女！
算了，我還是實事求是，說我認錯人了吧。
我于是向著廉親王夫婦拜了拜說，“奴才慚愧。奴才當(dāng)日其實是把弘旺阿哥錯認為了是寶親王，所以才焦急萬分，極力施救的?！?p> 我這句話說了出去，對面二人均是一瞬間變得一聲不吭。我才不管你心里好不好受呢，我也要學(xué)著貴妃娘娘，說話不打誑語。這樣你們也別給我戴高帽子，我也不想給你們當(dāng)女兒！
雍正爺這時猛喝了一聲，“大膽奴才！”
我微轉(zhuǎn)身體，向他俯身請罪。
親王福晉勉強笑道，“成諾姑娘有一說一，正是對了臣妾的脾氣。姑娘盡管這么說，但弘旺畢竟是因你而獲救。當(dāng)日臣妾已是萬念俱灰，一心求死。臣妾不爭氣，這么多年一無所出。弘旺是王爺?shù)莫氉?，臣妾夫婦對他視若珍寶。所以，姑娘對臣妾，實有活命之恩?！?p> 她一邊說著，一邊好像站了起來。她的腳步移到我的身旁，然后她低下身子，將我雙手扶住，拉我起身。我看到她眼里閃動著淚花。
我有些猶豫，傷人太過也不好。我歉意地朝她行禮，
“奴才多謝福晉的錯愛，福晉您言重了。其實奴才當(dāng)日所為，并無值得您這般感念之處?！?p> 我見她似乎還要繼續(xù)她之前的說法，只好將我當(dāng)時的真實想法又重述一遍。
“雖說此事無法預(yù)料，但阿諾知道這戰(zhàn)時急救之術(shù)卻由來已久。如若平日阿諾稍有盡忠之意，而少了點藏私之心的話，定會一早已向御前侍衛(wèi)們展示。那弘旺和寶親王不慎落水之后，侍衛(wèi)大人們即可立時施救，而弘旺的侍衛(wèi)穆特布，也不會因此而以身殉職了?！?p> 總之，我不想讓她非要拉著我感謝個不停，讓我拜她做義母。
福晉聽了，又扶住了我的手，口里說到，
“醫(yī)者仁心。成諾姑娘雖不行岐黃之術(shù)，卻有大醫(yī)之風(fēng)?！?p> 這我就更當(dāng)不得了。
這個時候，廉親王也站了起來，他躬身對雍正爺說，“穆特布盡忠職守，死得其所。能獲賜萬歲爺如許之御筆親題，實在是極盡哀榮。”
雍正爺那天，好像也奉行實事求是的原則，他淡笑回到，
“八弟、弟妹，你們不用太客氣，都是自家人?！?p> 頓了頓他又說，“朕給弘旺那侍衛(wèi)所題之詞，也是朕這位御前女官所作。”
福晉驚訝地說，“原來成諾姑娘如此高才！‘來如夏花之絢爛，去如秋葉之靜美’，試問人生一世，何人不想最終能如此句一般呢？”
這我也不敢當(dāng)！我趕緊又蹲下行禮道，“福晉您再次錯愛了。奴才是在一本詩集上抄錄的此句，作者名為泰翁。奴才只是覺得，穆特布太年輕，此事讓人扼腕。他正值青春年少，本來即將有大好前程，卻英年早逝。他的父母親人該有多么傷心。若奴才能早些將急救之術(shù)示人，又或者當(dāng)日能早到片刻，他或許便不用殉職。因此奴才心中愧悔。實在是奴才誤了他?！?p> 這些話聽起來象是自謙，但確實是我對那錯失片刻的真實心情。隨便他們信不信吧。說完之后，我低下了頭。
廉親王福晉良久感喟了一句，“成諾姑娘所言所行，確為菩薩心腸。”
這位親王福晉好象牛皮糖一般，無論我如何推脫，都要執(zhí)意感謝于我。如果再繼續(xù)這么推脫下去，我就真的太不識抬舉了。
我只好朝她認真地鞠了一躬，
“奴才多謝福晉的謬贊！弘旺阿哥進宮謝恩之時，還望萬歲爺與王爺福晉能恩準(zhǔn)，讓奴才領(lǐng)著您和阿哥去御花園玩耍。奴才希望阿哥能明白，救他的人是觀音菩薩，不是奴才。將來他長大成人之后，再將菩薩的這份善意，傳遞給他周遭的人，這便是阿哥回報了菩薩的慈悲了?！?p> 聽我說完，廉親王的福晉當(dāng)即表示同意。她看似有意與我結(jié)交，而廉親王似乎也贊同此事。雍正爺便著廉親王福晉領(lǐng)弘旺阿哥隔日進宮謝恩，令我屆時陪同她們母子二人。
牛皮糖夫婦終于領(lǐng)命退下之后，雍正爺問我，我是如何得知弘旺侍衛(wèi)的名字？我這才發(fā)現(xiàn)，郎旭和千語確實遵守了他們的諾言，不再把我所有的話都告訴這位爺。
我于是告訴他，“是阿諾請郎侍衛(wèi)幫忙查的。也是阿諾請郎侍衛(wèi)和千語不要告訴萬歲爺?shù)摹！?p> “為什么阿諾要囑咐他們，不要告訴朕？”他的面色隱隱不樂。
我看著他，柔聲回答，
“我如今明白了萬歲爺對我的心意，心中極為安樂。我希望從今往后，我與萬歲爺之間不再需要有任何其他人來做傳聲筒。有任何想法，任何疑問，都可以直接宣之于口，而不用再暗自傷心。”
他用一只大掌裹住了我的手，手中火熱。
然后，他看著我的眼睛，點頭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