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親人與敵人
難道,小姨母早就什么都知道,卻和他們一起瞞著阿娘?不,不會的,阿娘待小姨母不薄,她不會背棄阿娘,更何況她也姓顧。
阿娘忽然粗喘起來,然后抑制不住地猛咳。
我又驚又怕,輕撫阿娘后背,強笑道:“阿娘,許是傳言有誤,嬸娘足不出戶的,何能知道這些?”這話我自己也不大信。
阿娘疲憊搖頭。
陳氏不屑地瞥了我一眼,指著推門進來的姬灼華說道:“我家阿灼貌美多才,一直被你的笨女兒壓著一頭,你顧家倒了,倒得好……”
阿灼一怔,臉上先是莫名,之后緩緩泛起笑意。
聽乳母說: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今日才知道根本不是這么回事!父親常說二叔母和阿灼可憐,孤兒寡母的沒個依靠,便讓阿娘貼補她們,貼補出個什么好了?倒是在這時候說出真心話——巴不得顧家倒。顧家,外祖父母和舅舅們的笑臉仿佛就在眼前,我難過起來,悄悄抹去眼淚。
屋里寂靜無聲,阿娘忽然問道:“你和我夫君做上這等丑事就不怕人知道?”
我詫異,父親做什么丑事了?還是與陳氏一起做的。
陳氏嗤笑,“也就你不知道吧,連你的好妹妹都幫著建郎瞞你!”
我不信,轉(zhuǎn)而看向小姨母,她是從來受不了這種委屈的。然而,小姨母卻側(cè)身低頭根本不朝我和阿娘看。渾身上下一點一點地變冷,我等著阿娘大發(fā)雷霆。
屋里靜靜的,阿娘沒有訓(xùn)斥她,眼里無波。大概是氣狠了吧,就像昨日一早,庶弟阿浩問我什么時候把生辰禮都送給阿灼,我都懶得吵架。我想說幾句讓阿娘寬心的話,但思來想去,不知該怎么說。
小姨母抬頭嗔了陳氏一眼,那副樣子,一如往日的單純。阿娘默默看著她,忽地干嘔幾聲,猛然噴出一口鮮血來。
我驚恐交加,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憤恨,喊道:“你們,你們都是壞人,要氣死我阿娘!”
阿娘平靜得很,似乎一點也不在乎,漠然笑著。我正想著阿娘為何一點不生氣,只見她身子一歪,漸漸向后倒去。
這是怎么了?我嚇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過了會兒想起該去找大夫。走到門口,我迷茫地站住,人生地不熟,哪里去找大夫?我回頭看去,身邊這幾人不害阿娘就不錯了,根本不會幫我。我嚎啕大哭。
陳氏推開我,道:“不過說句實話,就氣得吐血,真是沒雅量!”甩甩袖子,拉著姬灼華出去了。
好歹也是姓顧,小姨母總可以幫幫我吧,我看向小顧氏。她眼神閃爍,口中道:“不關(guān)我的事,是夫君叫我這么做的,說以后還可以有長子傍身,不怕被阿姐壓著?!?p> 父親與陳氏做下丑事,長子傍身……難道庶弟姬浩是她生的?我被這念頭驚得不能動彈。
“夭夭,出什么事了?”庾氏急匆匆進來,看了眼阿娘,吃驚地問。
隔著淚光,庾氏的身影與別人有點不同,我想這些人都恨不得阿娘死掉,唯有試一試庾氏了。我跪下,抱著庾氏的腿含淚苦求:“求求您,給我阿娘找個大夫看看吧!”
庾氏面露難色。
記得在家時請醫(yī)必要付診金,我便從脖子里掏出周歲時外祖父給我的金鑲玉鎖,塞到她手里,哀求:“我只有這個,欠下的日后再報。只求救救我阿娘,來生結(jié)草銜環(huán),我定報了這份恩情!”
庾氏輕嘆,似有動容,我努力抬起全是淚水的臉,試圖獲得她的憐憫。她終于說道:“我去試試,卻不能保證有人愿意趟這渾水?!?p> 我也知此事強人所難,然而不試不甘心,便拼命點頭。
庾氏離開后,我給阿娘清理臉上血跡,抬頭見小顧氏呆呆站立一旁,先前的疑問又浮了上來。抹去眼淚,我學著阿娘嚴肅時的樣子,道:“我只問你一事,姬浩究竟是二叔母陳氏生的還是你生的?”
小顧氏略顯慌張,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我,我,身為顧家女,怎會做那沒廉恥的事,我進門的時候是完璧之身,阿浩也不是早產(chǎn)?!?p> 小顧氏說的凌亂,我卻聽懂了。當初姬浩被人議論:七個月早產(chǎn),卻滿頭烏發(fā);而那半年,陳氏稱病閉門不出;陳氏常給姬浩做衣裳送點心,而姨娘對姬浩冷淡;數(shù)件事聯(lián)系在一起,姬浩是陳氏的親生子。
驟然被嚇出來的冷汗,將后背與衣衫粘在了一起,寒意徹骨。我常被父親責罵,甚至曾被硯臺砸破額角,而姬浩可以打父親的臉玩鬧,因為姬浩是陳氏親生的;姬灼華可以隨意拿走我房里任何我喜愛的東西,因為她是陳氏生的。
——父親喜愛的、珍視的只有陳氏。
這時,小顧氏輕手輕腳溜了出去。她以為這樣就可以遠離做下的錯事?我生平第一次冷笑。
再不想看小顧氏一眼,這么一個言行舉止萬般天真單純的閨閣女子,為了一己之私便可以出賣照顧她多年的阿姐、家族。陳氏,吃著穿著阿娘的,還占了阿娘的夫君;父親,一邊享受著顧家?guī)Ыo他的好處,一邊與陳氏茍且。書里說的什么為善者天報之以福,我卻沒看見一星半點,分明是為善者天報之以殃??梢娙实逻@個東西是要不得的,阿娘便是被這兩個字害了。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庾氏滿臉愧色地挪進屋里,小聲道:“夭夭,我求了守門的太監(jiān),讓我進了太醫(yī)署,卻沒一個人敢應(yīng)承來看病。對不住,還失了那把金鎖。”
我冷笑,“您不必介懷,這也是情理之中。他們不欠我阿娘的,憑什么擔這個風險?就算欠了又如何?便是結(jié)發(fā)夫妻也可以反目、親姐妹也可以背叛,何況他們呢?”
指望那些人能相助,是不可能的,我只想著留住眼前這個人——唯一對我和阿娘有善意的好心人。
我毫不猶豫地跪倒在她面前,端正行大禮,道:“夭夭感念您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今日想認您為義母,終身侍奉。”
庾氏呆怔片刻,隨后驚慌地拉我,“不敢不敢,我一介犯婦哪里敢認顧相的外孫女做義女!”
“義母,萬不可再說這樣的話,外祖父已是被誅了全家男丁的犯官,咱們哪有身份上的差別?!?p> 不知是否她察覺到我自私的用意——幫阿娘找太醫(yī)治病,庾氏不愿接納,我心虛地與她爭執(zhí)起來。
“莫要再吵了,也不怕驚擾了病人。”一個男子的聲音忽然出現(xiàn)。
我和庾氏一驚,扭頭見門口背光站著一人,雖看不清面目,但一身著太醫(yī)官服是假不了的,我們趕緊見禮。
太醫(yī)自稱姓杜,受人之托為顧氏診病,施針后交代我:“病情當是急怒攻心所致,這以后須得靜養(yǎng),不能再受半點刺激。此外,切記不可食用辛辣之物,接近花草?!?p> 我詫異,“花草美麗,豈不是令人心境愉悅,早日康復(fù)?”
“非也非也,須知鮮花中有花粉,誘人咳嗽不止。再如這季節(jié)柳絮飛揚,也是誘人咳嗽的來源?!?p> 我趕緊道謝,將剛才的話牢牢記下。
對那隱名恩人,我自是感激不盡,只覺得先前想法偏執(zhí)了,世上好人不多,卻終究還是有的。
不知阿娘是什么時候醒的,她看著我,眼神溫柔又酸楚。
我先是一喜,暗道太醫(yī)果然醫(yī)術(shù)高明;轉(zhuǎn)念一想,怕是方才自己舉止不當,失了世家風骨,讓阿娘心生不快,趕緊跪下認錯:“阿娘,夭夭錯了……”
阿娘伸手掩住我的口,微笑道:“是阿娘錯了,夭夭好著呢?!?p> 受寵若驚,我?guī)缀跻詾樽约郝犲e了。半晌,我才想起來該趕緊給阿娘吃藥。
阿娘微笑,雙目含淚地吃了藥,對我說:“其實琴棋書畫不出色也沒什么打緊,不過是錦上添花的東西。女孩兒如夭夭這般明理懂事,便是最好了?!?p> 這是夸我?認真地細細回味每個字,我開心地合不攏嘴,真想跳起來告訴每個人:阿娘夸我了!我記得除了謝家二郎阿琛說我生得好看,針線做得好,再無旁人贊我。
阿娘又道:“阿娘錯了,總是瞧不見你的長處,把你養(yǎng)成懦弱的性子。”
我急忙道:“不,阿娘怎么會錯呢?都是夭夭笨,總?cè)前⒛锷鷼?。?p> 阿娘的眼中一下子滲出水色,“錯了便是錯了,我識人不明,錯的不止這一件。”她伸手摸摸我的頭發(fā),神色凄楚,“你要記住,不要像阿娘這樣信別人的鬼話,須知人心隔肚皮,外表單純的人照樣可以殺人于無形。”
小顧氏不正是如此嗎,我認真點頭,“嗯,夭夭記住了?!?p> “別遇事就哭,給人落個軟弱無能的印象?!?p> 面紅耳赤,我囁喏道:“我,可我也不想哭的,不知怎么的就是收不住?!?p> 阿娘微笑,笑中帶著狡黠,“那就少哭一點,除非眼淚能把事情解決,把仇人殺死?!?p> 眼淚能把事情解決?猛然想起那年被表姐戲弄后大哭,謝大郎立刻從圍觀的化身為衙門捕快,醍醐灌頂!我興奮點頭道:“是呢,夭夭明白了?!?p> 阿娘卻不再教導(dǎo),憐憫地看著我,輕咳數(shù)聲后幽幽道:“怎么放心得下?”
我回答:“阿娘說的,我都記著呢,您放心。”
阿娘溫柔一笑,頷首道:“我放心,只是怕你誤解了我往日的意思?!蔽兆∥业氖郑溃骸柏藏?,人生在世,氣節(jié)故爾重要,但若是為了報仇而活下去,折腰、下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這話我盤算許久也沒能明白,果然深奧!從不人前落淚的阿娘,如何能為了活下去而折腰、下跪?難道是指今日在丁貴妃面前?可總覺得哪里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