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所謂故交
趁同住的陳氏等人去各殿做事,我將拜庾氏為義母的事情告知阿娘,心里直發(fā)虛。
阿娘看著我的眼睛,問:“夭夭為何要拜庾氏為義母?”
我大著膽子道:“夭夭覺得她頗有善意,非親非故,待我們卻比姨娘和嬸娘強上萬倍,且咱們在此處人生地不熟的,有人相幫再好不過,所以夭夭愿以將來養(yǎng)老送終作為報答?!?p> 阿娘詫異地看著我,愣怔片刻,悵然道:“識人不明,是我識人不明……”
識人不明,這四個字近來被阿娘掛在嘴上,我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一陣春風(fēng),帶著草木清芬忽地飄然進了屋里,叫人精神為之一爽。我轉(zhuǎn)頭看見翟衣貴婦矜持站在門口,她先掃視屋內(nèi),然后盯著我和阿娘看了看,將帕子往眼睛上一捂,邊走邊哀聲喚道:“顧家阿姐?!?p> 是昔日母親的好友——謝家兄弟的母親!在這冰冷的掖庭,見到昔日交好的熟人,我心中歡喜,想奉茶上點心款待,卻想起這里什么也沒有。
謝夫人掠了我一眼,我沒錯過她臉上輕蔑之色,知道她肯定還在記恨兩年前大郎被二郎打傷的事情。
謝夫人不停腳地走近阿娘,邊走邊深情嘆道:“受苦了!”
阿娘雙目放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阿雉,你可知我娘家親人究竟如何了?”
不動聲色地抽出手腕,謝夫人拍了拍阿娘的肩,柔聲相勸:“清婳,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p> 阿娘央求道:“阿雉,你就告訴我吧,我如今也就這么點念想了?!闭f著,目中泛起水光,聲音也是變了調(diào)。
謝夫人表情復(fù)雜,略思片刻后悄聲道:“女眷都自盡了,只有一個顧二娘被救下后,入了教坊。男子嘛,雖是滿門抄斬,但如今不知怎么的,正通緝你那三弟,想來他是逃脫了?!?p> 送我字畫的外祖父、給我講故事的外祖母、搶過我點心的表弟、嘲笑我不會下棋彈琴的表姐……真的只有三舅舅了嗎?顧二娘一向清高,如何受得了官妓這種身份的折辱?哭是沒用,但我還是忍不住伏在阿娘身邊掉眼淚。
不知哭了多久,門外傳來女官催促聲:“夫人,時辰不早了?!?p> 謝夫人回道:“知道了?!鞭D(zhuǎn)頭對阿娘語塞道:“清婳,我家阿瑞……去歲,兩家也沒有正式過定……你看——”
阿瑞?過什么定?我迷糊地看向阿娘。
阿娘抹去眼淚,神情矜貴道:“謝夫人,你說的我不明白。大公子比夭夭大兩歲吧,謝家人丁單薄,早些定親成婚的好?!?p> 謝夫人似乎松了口氣,她緩緩起身,“清婳,你多保重?!?p> 我想送送謝二的阿娘,可隱約感到她與阿娘之間不同于以往了,猶豫片刻她已走出門外。
阿娘始終不發(fā)一言,只漠然地瞥著房梁,看也不看那扇關(guān)上的門。
“哎呀,謝夫人!”外面,陳氏的聲音無比諂媚。
阿娘狠狠盯著木門,目光里流露出厭惡。
很快外面?zhèn)鱽砼俚挠?xùn)斥,陳氏低著腦袋和幾個姬家婦人進來。忽地,她想起了什么似的,抬頭盯著我,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嬌柔可憐地一笑,“阿嫂,謝家把夭夭撈出去,別忘了我們阿浩和灼華,好歹也是親姐弟、姐妹?!?p> 親姐弟!確實是親姐弟!胸口惡氣往上沖,沖得我頭暈暈,胡亂道:“奸生子!沒廉恥……阿娘白疼他好些年!”捅破姬浩的身份,心里涌出快意。
屋里的叔母和堂姐等人都怔住,看向陳氏。
阿娘粗喘的聲音變得很響,我注意到她唇色發(fā)紫,開始后悔剛才亂說話,趕緊扶她坐好,撫胸拍背。
陳氏假惺惺對阿娘道:“阿嫂保重啊?!迸ゎ^喚姬灼華:“灼華,跟你夭夭姐姐學(xué)著,快侍候你大伯母去。”
姬灼華猶豫走來,我緊張地攔在阿娘身前。
阿娘抖著手,指著陳氏道:“你,你這沒廉恥的賤人!”阿娘一向冷靜自持,這樣一句話,已是她罵人的極限。
姬灼華哆嗦了一下,回頭看陳氏。
害怕阿娘再發(fā)病,我道:“阿娘,您別生氣。”忍不住淚流滿面。
陳氏冷笑,轉(zhuǎn)身走了兩步,對著二叔母姬彭氏,呆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姬彭氏嘆氣,過來勸阿娘:“清婳,何必呢,都這樣了,過去的事情就別計較啦?!?p> 阿娘喘息道:“計較?您不曉得……夫君與弟婦生下,那可是……”
為什么所有人都幫著陳氏?我氣結(jié)。
看了一眼我,姬彭氏不安,嗔了阿娘一眼,“當(dāng)著孩子們的面,怎么能這么說!夭夭、阿灼,你們都出去。”
“不!我不出去,阿娘病著,我要守著她。”我奮力甩開彭姬氏的手。
姬彭氏對堂姐姬悅使了個眼色,堂姐立刻將我拖了出去。和那日甘露殿前一樣,我又變成任人碾壓的小螞蟻,無助地大哭。我抬頭恨恨地看著姬悅,“騙子!生辰前一日,你給我做了桃花餅,還說只為我一人做,只對我一人好,如今卻待我像抄家的禁軍?騙子!”
姬悅正色道:“夭夭,不是我祖母為難你,咱們女孩兒不該知道這些事情,奸生子這些話也不是我們女孩兒能說的。”
我根本不想聽她講的是什么,只知道她嘴上說對我好,實際卻讓我難過,她是個騙子!我恨透被姬悅和姬灼華按在門外,不得進去,淚水滴在地上,很快便是深色的一團,逐漸連成一片。我擔(dān)心阿娘,她在里面要獨自面對那些不明是非的人。
屋里傳來爭吵聲,夾雜阿娘的咳嗽,時間變得漫長。
什么也做不了,我屏氣聽屋里的動靜,就聽姬彭氏道:“這事聲張不得呀!自古內(nèi)亂便屬十惡不赦之列,若被他人知曉,怕是咱們這些女眷也都沒得活命!”
“活命?做這事的時候……咳咳咳……怎么沒想著……”
“唉——陳氏!”彭姬氏恨恨嘆氣。
屋里傳來眾人壓低的聲音,混雜一片,再也聽不清。
我掙了幾下,仍舊動彈不得。憑什么這些人全都護著他們?憑什么?胸中恨意燒了起來,我從未有過現(xiàn)在這樣深恨自己的無力。
“怎么能怪我!”一聲尖叫,“大嫂不能生……”
眾人私語蓋過陳氏的辯白,“姬家大房遭此劫難沒絕后?!?p> “這么說來,多虧了陳氏。”阿娘道。
砰地一聲響,瓷器碎裂的聲音。屋里靜了。
阿娘!我再次掙扎,淚眼朦朧地看向姬悅。
隔著淚水,姬悅的臉看上去活像個妖怪,我開啟了今生第一次罵人:“說什么姐姐會對我一直好,騙子!還有你——姬灼華,穿我的,吃我的,和你娘一樣,賤人!都是賤人!”
姬悅和姬灼華齊齊怔住,感到她們手上一松,我立刻掙脫而去。
“阿娘——”我哭著推開門,奔向阿娘。
我看見阿娘面色潮紅,咳得說不出話。趕緊拿了帕子輕輕拭她口角,帕子上儼然帶了紅色血絲,“阿娘——你不要嚇夭夭,嗚嗚——夭夭害怕,嗚嗚——”
姬彭氏嘆道:“你還病著,就別再要強了,家丑不可外揚!”
不知是誰說道:“就是啊,這事情捅出去還了得,姬家可是要絕后的!”
余人附和:“正是,你就忍忍吧?!?p> “顧家已被滿門抄斬,以后還不是得指望姬家,得饒人處且饒人。”
往日這些人見了阿娘個個和藹可親,如今外祖父家沒了,便換了張惡鬼的臉!不對,他們原本就是惡鬼,往日只是戴了張和善可親的面具,今日不過是面具掉了而已……他們只想吃掉我和阿娘!
——憤恨在我的心里如瘋草般生長,“惡人!你們都是惡人!”腦袋暈眩,身體仿佛也不存在,只有心中的恨意讓我強撐著吼道:“你們等著,我將來要向今日氣我阿娘,欺我阿娘的人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