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星夜秘語
阿娘在沉睡中安然離世。
掖庭西門附近的一個院落里,我最后一次給阿娘梳發(fā)。她面容安詳,插上白玉簪,換上華美錦衣,和去年沒什么兩樣。
我對庾氏道:“多謝義母,今日要不是義母幫忙,夭夭真不知該做些什么。”
庾氏道:“我能幫得了什么?這壽衣壽材都是太子送來的,太子真是仁德??!”
我感激道:“是啊,我不記得見過太子,想來太子是感念昔日外祖父為他授過課業(yè)。如今哪個不是與顧字離得遠遠的,也就是太子無懼。”
庾氏歉意道:“白擔(dān)了義母二字,卻幫不上忙,自去了浣衣局,根本不得閑……”
“別說了?!蔽逸p輕打斷庾氏的話,摸著她有裂口的手指,“別說了,義母吃的苦夭夭看得見?!?p> 義母看著我,慈愛地笑,雖遠不及阿娘笑起來好看,卻有幾分和阿娘神似。
我請內(nèi)侍喚人過來,把阿娘的尸身抬進棺木。然后對內(nèi)侍行禮道謝:“今日有勞公公了。”
內(nèi)侍虛扶了一把,道:“姬小娘子不必掛懷,咱家姓馮名振。”
馮振白面無須,除眼角略有皺紋,實在看不出年紀(jì)。我道:“夭夭是罪奴,又尚在孝中,不便前往東宮向太子道謝,也有勞公公代為致謝。就說這葬母的大恩大德,若夭夭今生還不上,來生也是要還的?!毖粤T,對著東面大禮跪拜。
馮振虛扶我起來,目中略顯滿意之色,低聲道:“太子叫大娘子暫且忍耐,待此番風(fēng)波平息后,將大娘子脫了罪奴身份。”
太子身份高貴,想必不會食言,我欣喜,再次拜謝。
是夜星河燦爛,無月。
我讓義母去廂房休息,自己一個人守靈。
夜空是深邃的藍,我仰著脖子看天,一時迷糊,究竟哪顆是阿娘變的?回頭看看黑漆漆的棺木,再看看滿天星辰,只盼著阿娘能給點明示。
初夏之夜的微風(fēng)帶著陣陣薔薇花香在空中流淌,也掠過我的身邊。猛然醒悟,哦,剛剛一定是阿娘從我身邊走過,就像從前在家忙著執(zhí)掌中饋,走得極快,裙角帶風(fēng),散發(fā)來自波斯的薔薇香。心滿意足,我自語:阿娘果然不騙我,會變成星星看著我。
耳邊響起阿娘的聲音:“阿娘死了以后,會變成星星在天上看著你,看你有沒有為我報仇?!薄皥蟪鹁褪呛煤没钪?,活得光彩奪目,讓仇人只能仰望你、羨慕你,最終在嫉妒、憤恨中,心懷不甘地死去?!?p> 我對著漫天星河跪拜,“阿娘,您放心,夭夭定會為您報仇?!?p> 心事放下,便覺得昏昏欲睡,不多會,我發(fā)現(xiàn)自己倒在蒲團上,身邊有人低語,不知此刻是夢是真。
“殿下何必親自過來,微末小事,自有老奴操持?!?p> “馮振辦事,我哪有不放心。不過是才從甘露殿出來,順便瞧瞧顧氏的女兒,以示仁德之心?!?p> “噓——,殿下小聲些?!?p> 太子?我羞愧,守靈怎么睡著了?一時覺得無顏相見,僵在蒲團上不敢動。
細碎的衣料摩擦聲越來越近,在我腦袋附近停住。“無妨,她睡著了?!?p> “唉——殿下還是小心些為好?!?p> 太子低聲道:“父皇夸我了,夸我不忘師恩。馮振,若非你的主意,父皇還不知要冷落我多久呢?!?p> 馮振壓低聲音道:“老奴理應(yīng)為陛下分憂。不過,還請陛下還是盡快把這小娘子調(diào)到東宮,眼下照應(yīng)些許,將來得到顧相所有門生的擁戴才是目的。”
寂靜的夜里,我聽見自己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分外響亮??謶种?,我屏住呼吸,絲毫不敢動彈。
太子道:“嗯嗯,我心里有數(shù)。只怕李世良……”
聲音更低,漸不可辨,我越想裝睡越是汗出如漿。
終于,馮振道:“夜深露重,殿下回去歇著吧。”
太子嗯了一聲,接著是衣料摩擦和輕微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我微微睜開眼,確定那二人不在后,才敢喘大氣,活動一下僵硬的手腳。我想:定是阿娘在保佑我,讓我知道太子并非端方君子,得小心提防。世間的人都是如此的嗎?任何事都要謀算清楚,沒有好處便不會去做。不對不對,謝琛就不是那樣的人,映霞也不是……如此這般,我反反復(fù)復(fù)胡思亂想,頭腦昏沉,癱在蒲團上爬不起來。
我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已在掖庭,聽義母說是馮振送我回來的。我現(xiàn)在獨霸一間屋子、有了好幾套嶄新的素色衣裳、一套筆墨紙硯——女官的待遇。
那夜發(fā)生的事情,讓我總擔(dān)心將來自己會拖累外祖父的門生。對太子,我心存畏懼,再也感激不起來,每每義母贊頌他的時候,我都只能陪著笑笑。她有些不解,但我不會解釋,因為這樣危險的事情,我打算誰也不告訴。
就這樣過了大半個月,義母也被調(diào)去東宮,而我卻一點消息都沒有。這個時候,我終于想明白一件事:能做個有利用價值的棋子,總比一無是處的要強。于是,我對太子也沒了怨懟,只有更多的戒備。
這一日,姬悅來了。她垂頭縮肩,不見昔日風(fēng)采。
“有什么事嗎?”我問。
姬悅輕輕說道:“很久沒聽見你叫我姐姐了?!?p> 我失笑。
“我知道,你記恨我們了??墒窃僭趺春蓿氵€是姓姬,夭夭,你得記得你是姬家的人。”姬悅嚴(yán)肅地說道。
腦中閃過那些吃了阿娘的救命參湯的人臉,一張張丑惡的嘴臉無比清晰,我忍不住拔高聲音:“我阿娘病的時候,怎么沒人把我當(dāng)成姓姬的?”
姬悅焦急道:“當(dāng)日都是陳氏挑撥,夭夭,祖母要給你道歉呢。”
道歉?道歉有用嗎?姬灼華和陳氏能為我阿娘償命?我噴著粗氣道:“能讓我阿娘活過來,我就原諒你!”
姬悅眼中閃過失望,“我就知道你變了,你從前不是這樣的?!?p> 我傷心起來,“以前知道你們都把我當(dāng)蠢人,還笑嘻嘻地和你們好,嗚嗚嗚——”
姬悅嘆氣,“都是陳氏挑唆!她如今過得好了,和御膳房管事的宦官對食,還說要把姬灼華改成宦官的姓?!?p> 對食?是面對面坐著吃飯嗎?一起吃飯就算是傍上了?太容易了吧,我想。
“夭夭,你小姨母也去了御膳房,原本是個好差事,但聽說陳氏處處為難她,她的日子也不好過?!?p> “別提她!我外祖母只生我阿娘一個,別給顧家亂找女兒?!蔽乙荒ㄑ蹨I,惡狠狠道。
大概被我的樣子嚇住,姬悅好半天沒說話。我推了推桌上的玫瑰餅,“喏,你都吃了吧?!?p> 姬悅沒有拿,她突然問我:“夭夭,你還能叫我姐姐嗎?”
從前姬悅對我的好,進宮后對我的無情,在腦袋里交戰(zhàn),沒有勝負(fù)。糾結(jié)再三,我頭痛地說實話:“不知道。”
姬悅笑起來,就像我們之間從沒有芥蒂似的開懷。
我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只想和姬家劃清界限,就像當(dāng)初她們要和阿娘劃清界限一樣,“我不會忘記是誰喝了阿娘的參湯的,我也不會忘記阿娘是怎么死的,義母告訴過大家,我阿娘不能見花草柳絮,姬灼華就是害死我娘的兇手,一屋子人都看著,就是沒人幫我?!?p> 笑容漸漸消失,姬悅面色灰敗地站起來,可我心里一點也沒有痛快的感覺,反而也覺得難受。我把玫瑰餅包在手帕里,“帶回去吃吧,別給那些人就行?!?p> 姬悅垂頭看著手里的餅,一動不動。
我正不知所措,一個悅耳的聲音傳來:“姬熹微在么?”
我拎著裙子疾步出門,看見院子里站著一名正八品女官打扮,細眉長目的嬌小女子,趕緊行禮,“奴婢就是姬熹微?!?p> “哦,果然伶俐可愛。”女官微笑,和聲音一樣令人愉悅。
她虛扶我起來,道:“我叫宋應(yīng)貞,原本典正叫女史來的,命你明日去天祿閣服侍殷才人。我想出來逛逛,便把這差事攔了下來?!闭f著,掩口一笑。
怎么不是東宮?我把這個疑惑先放下,心里推測了一番,道:“有勞宋掌正了?!庇痔鹦澋溃骸熬寐?wù)平淞?、糾禁、謫罰之事的女官最是有才學(xué),今日一見果真如此?!?p> 宋應(yīng)貞笑問:“這個也能看出來?”
腦中混亂,我忽然想起阿娘說過的一句話,便道:“腹有詩書氣自華?!?p> 宋應(yīng)貞笑起來,看上去挺高興的,她又和我聊了幾句,方才離去。
天祿閣是個好地方!我開心地回屋,對姬悅更是拉不下臉。
姬悅羨慕地看著我,“夭夭,你變了?!?p> “嗯,大家都變了。”我答道。
江左泠泠風(fēng)
新年快樂!看見撲街舊書(沒啥劇情)被打賞,無比震驚!銀燭飲淚,萬事如意!不僅是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