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親人（下）
耳邊是呼呼風聲，我這輩子都沒有跑得這么快，可阿錚還是嫌我慢，拽著我往前跑。
路過竹林，阿錚猛然站住，一把把我按倒在地。
我摔得渾身疼，正要發(fā)怒，他對我使了個眼色。
“那個叫什么豬牛院的，究竟在哪？咱們不會被騙了吧。”一男子聲音道。
另一男子道：“不對，我記得是雞，豬雞院子。算了，管他是養(yǎng)豬還是喂雞，總之那院子里財帛甚多，咱們趕緊找，別叫吳大那一伙先得了?！?p> 豬、雞？難道是珠璣苑？一顆心幾乎要從嘴里跳出來，我明知要小心行藏，卻怎么也冷靜不下來。
“錯了錯了，李管家說過那院子在南邊，靠近外院，咱們現(xiàn)在走反了?！?p> 李管家？和善的笑臉在我腦中出現(xiàn)，他故意引人入珠璣苑？不對，他是夫人的陪房，主使人肯定是夫人。心里憤恨起來，這世上怕是人人都為了丁點兒好處便可以昧著良心把別人置之死地。世上還有良心這個東西么？
阿錚握住我的手，緊緊的，待三人走后才松開?！柏藏步憬?，小紅馬沒了，城門被封，我們走不了了。也就是石舫偏僻，暫時在這里忍耐幾日?！?p> 我急道：“那咱們院子里剩下的東西怎么辦？我在床下挖了個洞，你給我的地契都在里面，會不會被他們搶走？”
阿錚嘆氣，“保命要緊，還想那些身外之物做什么？”
我又哭起來，“你看不起身外之物，我還指望身外之物將來贖身呢！書房里還有我沒看完的珍本，那可是有錢也買不到的?！?p> 阿錚用袖子給我抹去眼淚，“我知道了，放心，將來給你搜羅更好的?！?p> 他雖這么說，我卻不信，就像謝琛從前說過要娶我，我就從來沒當過真。
當晚，我們倆在石舫睡下，我心里還記掛師父和師兄們，怎么也睡不著。
阿錚問我：“是害怕么？”
我蜷成一團道：“不知藥鋪怎樣了，哪能不怕？”
阿錚道：“杜太醫(yī)機靈，肯定躲進宮里了。你那些師兄們也不是傻子，肯定比咱們倆過得好。你不用擔心?！?p> 他雖這么說，我只是心下略安。
第二天一早，阿錚出去了一趟，我提心吊膽地趴在石舫頂上等他。直到看見他扛了一床舊被子的身影，我的心才落回原處。跳下石舫，我問：“阿錚，外面怎樣了？”
“京城根本就沒破，暴民只是圍城，到處搶東西的都是平日里游手好閑的街頭無賴?！?p> 我生氣地問：“武侯、捕快呢？不管嗎？”
阿錚道：“都被調(diào)到城門去防守了。沒人管，無賴、混混便到處搶劫、打人，東市已被搶劫一空。”
我擔心起來，“看來你娘的嫁妝也不能幸免了，珠璣苑還有點布匹，咱們?nèi)フ业胤绞罩！?p> “不用了，我去看過，珠璣苑里面，連床幔都被搶了。”
想到昔日陳設雅致的珠璣苑，我心里悲涼，“咱們能去找六皇子嗎？”
阿錚道：“聽說連弘文館都被砸了，六皇子要是沒去西京，想必就是躲在宮里，根本見不著?！?p> 我忍住眼淚，在小我三歲的阿錚面前強笑道：“沒事，等上十天半個月，藍將軍、謝琛他們回來，定能解了圍城之困。”
阿錚平靜地注視著我，道：“姐姐不用寬慰我，我不怕?！?p> 他扔給我那床不知從哪里找來的被子，雖說薄了些，但多少也能御寒。
我和阿諍就這樣撐了兩天，斷斷續(xù)續(xù)有衣著破爛的人從石舫外路過，卻從沒進來，墻外的人聲也漸漸變少。
第三日，捏著裝點心的空紙包，我道：“我去廚房找找，看看能不能弄點兒吃的?！?p> 阿錚靜靜道：“別去，家里能找的地方，我都找過了?！?p> 我想了想，“上官益，聽說他常給院里的通房買零嘴，我就不信他能把這種小東西也帶走?！?p> “他可能是沒帶走，但我在乳魚亭邊上看見了，泡在水里，不能吃了?！?p> 好好的食物干嘛扔水里？怎么會這樣行事……可怕的念頭浮出水面，我驚恐道：“想，想餓死我們？”
阿錚點點頭，“別怕，我去外面看看，興許哪家米鋪、金鋪開著門等我呢。”
他故意說的輕松，我止不住落淚，站起來抓住他的袖子，“我要和你一起去，要死死在一起！”
半個時辰后，臉上弄得臟兮兮的我們倆站在門口，看著街上來往的都是衣衫破爛的貧民。我道：“咱們?nèi)|市看看，那里米鋪和食肆最多。”
阿錚點頭，“好。萬一沒有，就去西市轉(zhuǎn)轉(zhuǎn)，順便看看杜太醫(yī)的藥鋪?！?p> 東市一片破敗，商鋪連門板、窗欞都沒了，絲毫看不出上個月的繁華景象。我驚道：“叛軍入城洗劫了？”
阿錚冷笑，“叛軍在城外呢，這都是內(nèi)賊干的好事。”
想起師父的藥鋪，我已沒有半點奢望，心里只盼著人都在就好。
肚子餓得咕咕叫，是多年前初進宮的感覺。我按了按胸口那個癟癟的紙包，拉著阿錚躲進一個墻角。
我歪著頭看他，眼睛瞪大，驚道：“阿錚，你嘴上什么東西？”
阿錚茫然摸唇角。
“別動！”我緊張地注視著他，“張開嘴，讓我瞧瞧，是不是小毒蟲？”
阿錚聽話地張口。
我道：“你別瞪著我，怪嚇人的?！?p> 阿錚果然老實地閉眼。
我迅速掏出紙包，把里面的蜜棗放進他嘴里，然后得意地看著他目瞪口呆的樣子。
阿錚張口要把蜜棗吐到手上，被我伸手堵住嘴。
“你敢！進口的東西還吐出來，惡心死了！你不吃，我就不理你，下輩子都不理你，你瞧謝二就知道我是不是說話算數(shù)的人！”我嘰嘰咕咕地對著他說了一大堆廢話，卻見他眼中滲出水來。
我害怕了。上官錚比我小三歲還多，但從宮里相見那天開始，我就沒見他掉過一滴淚，縱然憤怒、悲傷、憂愁、孤獨……什么也不會讓他像我一樣，離不開用哭泣去沖洗所有的恐懼和痛苦。
笑容在阿錚臉上，如春風中的漣漪緩緩蕩開，他含淚看著我，說：“甜！真甜，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的蜜棗，最美味的食物?！?p> 酸澀難言，眼淚幾乎奪眶而出，我拉住他的手，故作輕松地玩笑道：“要是將來你做了官，天天給我買玉露團可好？”
阿錚卻鄭重道：“一言為定！”
我按了按隱隱作痛的胃，笑著拉他蹦蹦跳跳往前走，“哎呀，我賺了！一粒蜜棗才多少錢？玉露團多少錢？阿錚是傻子！哈哈哈?！?p> 所謂親人，其實從來不與血緣有什么關系。無論富貴、貧窮都能相守、不離不棄的就是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