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余震
用完飯食，阿錚私下與我道：“杜太醫(yī)在宮里多半有吃有喝，可他家里存糧不多，要吃飯的人卻多，怕是支撐不了多久，咱們還得另想辦法。”
我想起西市的那個池子，憂愁道：“我倒是知道有個地方有東西吃，就是怕被打死。”
阿錚眼睛一亮，“什么地方？”
“西市的放生池，根本沒人敢打主意，所以昨天我看見里面的魚兒還有很多。阿錚，那些魚在池子里養(yǎng)了許多年，從沒被人捉過，又肥大又新鮮，還不懼人。”眼前似乎飄起乳白透明的片片魚膾，我咽了下口水。
“好主意！姐姐真是聰明！”為填飽肚子，阿錚大概是無懼生死、無懼禮法了。
捕殺圣人放生的魚，肯定罪名不小，少說也是流刑。萬一被巡街武侯捉住，或是被人揭發(fā)……我驚恐地阻止：“不行不行，被人知道那還了得，圣人也在那里放生過魚和烏龜?shù)?！?p> 阿錚挑眉，“不被人知道，不就行了？姐姐放心，現(xiàn)在根本沒人巡夜?！?p> 只有餓過肚子的人才知道挨餓的滋味，權(quán)衡餓死與刑罰，還是先顧著眼前吧。我想了想，“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萬一被人瞧見，就割一塊魚肉硬塞在那人嘴里，死也要拖著他一塊兒下水！”
阿錚贊道：“姐姐英明！”
暮色蒼茫中，我目送阿錚和幾位師兄踏上捉魚的征程。
關(guān)上院門，師母眉間略顯憂色，卻道：“夭夭，沒事兒，你大師兄機靈著呢?！?p> 王宜家換了一身師母的干凈布衣，看上去沒了貴氣，倒是有幾分傻里傻氣。她好奇地盯著我問：“姐姐，要宵禁了，郎君們都出去做什么？”
我沒心情說話，勉強應(yīng)付道：“武侯在守城墻，哪還有什么宵禁？他們玩他們的，天亮就回來。”
大概是看我臉色不好，王宜家沒敢再問。
入夜，萬籟俱靜。
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悄悄起身坐到院中的石磨上看著院門。如果師兄和阿錚回來，我肯定可以早早聽見腳步聲，給他們開門。
夜空黑得如墨染的布匹，只有月亮躲在云后發(fā)出曖昧不明的光亮。
“夭夭，在擔(dān)心阿錚？”
我回頭，隱約看見師娘披衣站在房門口的身影，便道：“沒有的事，幾位師兄都機靈聰明，我放心著呢?！?p> 師娘走到我身邊坐下，嘆息道：“也是沒辦法。早先朝廷一直聲稱暴民只是一小撮，很快就會被剿滅，城中百姓信了這鬼話，根本不曾存糧，有存糧的大戶早就得了風(fēng)聲帶著財物米糧逃到西京。圍城一日不解，城里的糧食只會越來越少?！?p> 我道：“知道，咱們未雨綢繆嘛！”猶豫片刻，“其實我最怕打起來，到時候人手不夠……”
忽然，眼前的景象晃動起來，屁股下的石碾也動個不停，我頭暈眼花地叫了聲，“師娘——”伸出去的手抓了個空，身體失去平衡從石碾上重重地摔落，幾天來磕磕碰碰導(dǎo)致的青淤，狠狠地痛起來，我忍不住大叫“啊——”。
巨大的響聲如驚雷，我還是斷斷續(xù)續(xù)聽見師娘在叫：“夭夭，快跑。到外面的空地上呆著?！笨纱蟮卦诙秱€不停，我根本站不起來。
眼前，前一日已經(jīng)塌了半邊的廚房很快就撐不住了，稀里嘩啦地倒下。我在地上滾了兩圈，護住師娘，小石塊砸在了我身上。
所有的房子都在搖晃，像是紙糊的一般脆弱。我忽然想起屋里的人，“王宜家——快出來——”
倒塌轟鳴中，我聽見屋里傳來她的尖聲哭叫，卻沒辦法去救她；我想起還在放生池捉魚的阿錚和師兄們，也沒辦法讓他們安全回來。悲哀、絕望、憤怒……我不知道我是在恨這老天爺，還是恨自己，但是我知道：如果有人可以讓我不再如此無能，我愿付出我的一切！
半個時辰前，我待過的房子現(xiàn)在也倒了下來，發(fā)出巨大的響聲。
“夭夭，別哭，都會好的?！睅熌冈谖疑磉厹厝嵝Φ?。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淚已經(jīng)滴在了師母的臉上。也許等的就是臥室的坍塌，響聲消失，大地漸漸顫動的不厲害了。
我爬起來，拉起師母，哭道：“師母，我不該想放生池里的魚，阿錚和師兄到現(xiàn)在還不回來；我不該怕老鼠偷吃，把剩下的蘿卜和具勝奴都藏進房里，嗚嗚嗚——”怎么辦？那些食物就算沒壓成粉畿，也很難挖出來了。
師母道：“盡人事聽天命。夭夭，咱們先去把王家小娘子弄出來?！?p> 我想起磚石堆下，還有個人生死不明。“十三娘，十三娘？”
“嗚嗚——救我，救救我?！?p> 我松了口氣，還好，活著就好。
我和師娘挪開碎裂的磚石、窗欞、瓦片，露出已被壓壞的空床?！笆铮俊彼夏膬喝チ?？
“我在這兒，桌子底下?！蓖跻思疫煅实馈?p> 十三娘運氣真是好，倒下的房梁斜斜地遮住她所在的桌子，她安然無損。
我試著抬了一下房梁，“師娘，家里有柴刀嗎？這房梁，我搬不動啊?！?p> 師母蹙眉道：“柴刀，也劈不開??！原先駐扎在坊里的右金吾衛(wèi)都進宮了。要不，我去看看鄰居能否過來幫忙？”
圓月忽地破云而出，把滿院狼藉照得分外清楚，外面到處都是嚎哭、哀叫、呼痛聲一個勁兒往我耳朵里鉆。我哪能放心師母出去。
身后忽然傳來呼叫：“師母！夭夭！”
心中一喜，我轉(zhuǎn)身看著那幾人，數(shù)了好幾遍，確定一個不少，忍不住又哭，“你們怎么才回來？”
大師兄道：“往回趕的路上，忽然就地震了。你們沒受傷吧?！?p> 師母道：“我們沒事，只是十三娘子還在房梁下面出不來?！?p> 師兄們?nèi)タ词镒印?p> 阿錚扔下手中竹簍，拉著我的手看了又看，“就怕你睡得沉?！?p> 此時，我心中大定，“我警醒著呢?！卑㈠P只是笑。
人多力量大，何況又是幾個年少的兒郎，很快搬開房梁把王宜家弄了出來。
“杜師母，杜師母能否幫幫我家夫君？家中房子塌了，他被壓壞了腿?！奔t衣少婦站在倒地的院門上道。
我認(rèn)出來是隔壁院子里的租客扈娘子，她驚恐焦急的臉上沾著汗?jié)竦陌l(fā)絲、塵土、血漬，萬分狼狽。
大師兄道：“師母，坊間受傷的人不少，我和師弟去幫忙，您在家歇歇?！?p> 師兄們離開，師母安撫十三娘，我和阿錚收拾帶來的魚。
阿錚道：“城里受災(zāi)不小，城外暴民駐地空曠反倒沒事，明日官府定然抓人修城墻?！?p> 我抓住他的袖子，“躲起來！”
阿錚卻道：“你別擔(dān)心，修城墻說不定給飯吃，我去了，家里還可以省下一份糧。”
我看著月色下的十二歲少年，他出身矜貴，如今卻要為一飯而做苦力。
人事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