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毅伯府的太夫人周南喬死了。

　　雖說是“太夫人”，可周南喬死的時候不過二十五歲而已。

　　雖然短壽，可周南喬死的時候心滿意足。

　　她的亡魂飄蕩在人間，回想著自己短暫而操勞的一生。

　　出閣前，她是家中嫡出的長女，父親的官職雖不顯赫，但官聲不錯，她如每一個書香門第的閨閣小姐一般被仔細(xì)地教養(yǎng)長大，又比尋常的千金們天資略高些、略勤勉些，如是長到十四歲，在門第相當(dāng)?shù)娜思依镆驯∮忻雷u(yù)，登門提親者泛泛。

　　她讀著《女德》長大，彼時對未來的期許，也不過是父母能為她擇一位品行端方且奮發(fā)進(jìn)取的夫婿，她出嫁后，相夫教子、侍奉翁姑、一生安然平順，如是足矣。

　　而倘若在舉案齊眉之外，她和郎君彼此還能有幾分相顧生歡的情意，如同她的父母雙親一般，那就阿彌陀佛、再好不過了。

　　可是，上天或許是被她的勤勉打動，給她準(zhǔn)備了更大的福分。

　　十四歲那年，自登科后便一直輾轉(zhuǎn)任地方官的父親終被擢升回國都華京，全家隨著父親北上華京，她見識到了錦繡繁華、高門權(quán)貴，也得了一門極好的親事。

　　對方是世襲罔替的開國勛臣忠毅伯府杜家的世子，與她年歲相當(dāng)，據(jù)傳品貌才學(xué)都是極好的，尤其難得的是，世子爺還格外孝順。

　　老忠毅伯戰(zhàn)死在十余年前大梁對北戎的那場戰(zhàn)事中，彼時伯府里雖也有庶子，卻只有世子一個嫡子，其后忠毅伯夫人獨(dú)自支撐門楣、養(yǎng)大兒子，說是只待兒子娶親后便遞襲爵折子。

　　也就是說，周南喬嫁過去后，待世子襲了爵，她便是有品階的伯夫人。

　　十五歲的伯夫人，放眼華京也沒有幾位。

　　華京雖少有十五歲的伯夫人，可多的是十五歲的閨秀。

　　周南喬起初怎么也想不明白，這樁姻緣怎么會落到自己頭上，兩家議親時她也曾派人出府打探，可一來她一個深閨小姐，在華京人生地不熟，縱然打探也所獲寥寥，二來婚姻大事聽?wèi){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縱然覺得不妥，也改變不了什么。

　　后來，周家果然與杜家議定了親事，婚事辦得有些急，周南喬將將年滿十五歲，忠毅伯府的花轎就上了門。

　　洞房花燭夜當(dāng)晚，周南喬就想通了所有的疑惑。

　　她嫁進(jìn)杜家，是沖喜的。

　　忠毅伯府很好，這樁姻緣也很好，唯一的不好，是世子爺身子不好。

　　這點(diǎn)“不好”，在周南喬想來，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

　　盲婚啞嫁，她與所嫁之人有可能相顧生歡，也有可能相顧兩厭。

　　若是后者，而兩人又俱都康健長壽，那才叫難熬呢……

　　所以，新婚之初，雖然婆母忠毅伯夫人看她時眼底總是蘊(yùn)著歉疚，回門時母親更是拉著她的手哭得淚眼婆娑、說“都怪母親沒有打探清楚”，下人們看她時也都目含同情，可她看著躺在病榻上的夫君，心里其實(shí)并不怎么難過。

　　她想，若他能好起來，縱然他不屬意她，但到底承了她沖喜的情，想來不會如何為難她。

　　那般，尚可。

　　若他好不起來……

　　她便誠心為他守節(jié)，還可以為他過繼個子嗣，讓他靈前香火不斷。

　　這般，也沒有什么不好。

　　后來，忠毅伯世子果然沒有好起來，婚后短短半年便撒手人寰。

　　十五歲到二十五歲，一個女子最好的年華。

　　周南喬最好的十年，為亡夫帶孝守節(jié)，為亡夫過繼子嗣，還為那孩子請封襲爵。

　　繼子襲爵后，人人便都稱她“太夫人”。

　　她嫁入伯府后才知曉，勛貴人家外頭看著雖風(fēng)光，可關(guān)起門來也有諸多不易之處，單說襲爵，就遠(yuǎn)不是“遞折子”三個字那么簡單。

　　多少勛貴人家成婚多年的、正經(jīng)的嫡子連世子之位也請不下來，周南喬卻為幾歲的繼子請到了爵位，所以，對于自己這短暫的一生、枯寂的十年，周南喬覺得心滿意足。

　　唯一的小缺憾，是她那短命的夫君病中損了目力，至死也不曾看清過她的面目。

　　到了黃泉，她便是想對那人邀一回功、訴一聲苦，那人想來也認(rèn)不出她是誰……

　　孤魂野鬼周南喬想到這里，覺得有些唏噓，莫名地又覺得有些釋然。

　　釋然……

　　他認(rèn)不出她，也好……

　　她尚來不及想清楚自己為何會覺得釋然，突然意識到了一個更現(xiàn)實(shí)的問題……

　　暮色漸起，距她咽氣已過去了約十二個時辰，昨日和她在同一時辰殞命的鬼魂們紛紛已受了香火、往生去了，而她飄蕩至今，竟無一縷香火！

　　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周南喬收起思緒，飄至杜府。

　　杜府沒有掛白幡、也沒有設(shè)靈堂，她看到繼子正與婆母一起用晚膳，祖孫二人言笑晏晏，俱都沒有半分悲色。

　　仿佛她這位“太夫人”壓根兒不曾存在過……

　　心神恍惚間，她又飄回周府。

　　周府的主子們亦在用晚膳，母親滿面喜色地遞給二妹妹一碗?yún)㈦u湯，道：“你如今得子，夫婦也逐漸和睦，母親真真是了卻了一樁心事，雖出了雙月子，但進(jìn)補(bǔ)還是大意不得……”

　　周夫人小心地把湯碗遞給周于歸，又傾著身子靠近她、低聲道：“你如今還年輕，正是要趁著夫婦和睦，多生養(yǎng)幾個嫡子嫡女方是正經(jīng)！”

　　許是心中著實(shí)歡喜，素來舉止得體的周夫人竟在用膳時說出了這般不合宜的話。

　　見妻女如此，素來格外注重禮節(jié)的周大人面上也并無不悅，只是委婉提醒周夫人道：“你少說幾句罷，嫻娘的湯都要涼了！”

　　嫻娘，乃是周府的二小姐周于歸的小名。

　　同樣，沒有人想起周南喬、提到周南喬。

　　仿佛周家不曾有過一位沖喜嫁入高門、守了十年寡、二十五歲便逝去了的大小姐……

　　鬼魂不會流淚，可周南喬看著眼前的情景卻覺得眼眶里有些濕意……

　　娘家夫家、周府杜府，此時都是親情融融的和樂場面。

　　這些場面著實(shí)溫馨動人，就連她看了也覺得，仿佛這樣才是對的……

　　仿佛，沒有她，才是對的……

　　可是，若這樣是對的，那她的一輩子又算什么呢？

　　她一生勤勉，前半生作為周府的模范閨秀活著，后半生撐起忠毅伯府，捫心自問，無愧于人。

　　她要的并不多……

　　不過是一縷死后的香火罷了……

　　究竟是為什么，所有的親人，在她死后，仿佛都全然忘卻了她？

　　他們從前待她，有幾分是真情、又有幾分是假意？

　　杜府和周府都沒有辦喪事，那她的遺骨在哪里？

　　還有，她身邊的近侍，她們此時又在哪里？

　　疑惑和驚慌交雜中，周南喬的思緒越來越混沌，直至陷入徹底的沉寂。

　　她最后的心念是，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