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懂事

　　周南喬淺笑走進(jìn)主屋花廳。

　　盡管已經(jīng)預(yù)先做了心理準(zhǔn)備，但她乍然看見屋內(nèi)的場景后還是有些震撼。

　　時光緩緩流逝，如同畫卷徐徐鋪展，一朝回溯，她再次看到了十年前的故人。

　　正值盛年的父母坐在飯桌上首，湊首低聲說著什么，面上神情俱都輕松而歡愉，白姨娘和林姨娘侍立在母親身后，大弟弟周慎、三妹妹周惜以及幼弟周恂則都坐在下首，何姨娘在下首立著。

　　周南喬的目光略過姨娘們，落在弟妹們身上，默算著他們的年齡。

　　大弟弟周慎是何姨娘所生，今年八歲。何姨娘本是母親的陪嫁丫鬟，母親生雙生子時損了身子，再難有孕，就做主把何氏抬了姨娘，何氏抬姨娘的第二年就生了周慎。周慎是周家的長子，又是母親的人所生，所以父母都很看重周慎，學(xué)業(yè)有父親指點，用度與嫡子無異，受父母影響，周南喬和二妹妹也都很親近周慎。

　　然而，周慎后來很不成器，辜負(fù)了家人的栽培和疼愛。

　　三妹妹周惜是白姨娘所生，今年七歲。白氏是父親從前在任上因緣結(jié)識的農(nóng)家女，淳樸本分，周惜的模樣性情都很像白氏，像只小白兔，柔怯可愛。

　　年僅兩歲的幼弟周恂是林姨娘所生。林氏是父親上任后，真州的鹽商們送給他的見面禮。

　　林姨娘很得父親歡心……

　　周南喬下意識地想到了一些娘家后來的糟心事，但此時的林姨娘還算規(guī)矩，眼下她也無心理會這些姨娘和庶弟庶妹。

　　她凝神看向父母。

　　父母今日都穿著寶藍(lán)衣衫，一個文質(zhì)彬彬，一個清麗溫婉，兩人相偕而坐，和她記憶里父母的樣子對映起來。

　　這時弟弟妹妹已齊齊起身向她見禮，她心不在焉地回了禮，又受了姨娘們的禮，這才心情復(fù)雜地鄭重向父母行禮。

　　孀居之人忌諱多，也不吉利，所以上輩子出閣后她回娘家的次數(shù)并不多。父母生養(yǎng)她一場，她卻未能盡孝，還要讓父母承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之痛，臨死前，她心里對父母很是有愧。

　　然后，她死了，看見父母笑著和二妹妹宴飲……

　　但愿是另有隱情……

　　周南喬心緒激蕩，父母卻都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葉氏笑著示意她坐，她就如從前一般走到葉氏身邊坐下，葉氏親手從白氏手里接過茶盞遞給她，囑她喝口熱茶暖暖身子。

　　周南喬接過茶盞，指尖傳來真真切切的暖意，她舒了口氣，又覺得有些失落。

　　因為沒有人察覺到她的異樣，所以舒了口氣。

　　因為沒有人察覺到她的異樣，所以失落。

　　她沒有生養(yǎng)過孩子，只教養(yǎng)過一個繼子。

　　繼子是婆母從一眾族親家的幼童里選中的，婆母說繼子的眼睛很像她的夫君，大概是因為那樣，婆母很喜歡、很疼愛那個孩子，精心照料、無微不至，她對繼子談不上多么喜歡，但責(zé)任使然，一直盡心地教導(dǎo)、管束著他，名為母親，實則更像嚴(yán)父，后來，她那個繼子面對她的時候就有些畏縮拘束，遠(yuǎn)不似在她婆母面前自在親昵。

　　她曾聽說，旁人家有婆母和兒媳因為對孫子的教養(yǎng)意見不一而鬧得家宅不寧的事情，甚至還有兒媳因為孩子自幼在婆母身邊長大而郁郁不樂、以致成疾的，想來過繼的和親生的到底不同，繼子親近婆母而不親近她，她心里半分郁郁也沒有。

　　她不需要一個親近她的孩子，只需要一個合格的伯府繼承人。

　　可就是她和繼子那么疏離的母子情，她也清楚知曉繼子每日的情緒起伏和逐年的成長變化。

　　端看上不上心罷了。

　　而她自己，雖然少女時和出嫁后都是板正端肅的做派，可少女時到底還有幾分小女兒情懷，守了十年寡后，則是徹底被磨礪得心如枯潭死水，兩者還是有些差別的。

　　可她此時坐在這里，父母卻絲毫沒有察覺到，眼前的長女和昨日的長女已然不同了。

　　周南喬想明白了這些，并不難過，甚至有些慶幸。

　　她本以為，上輩子自己死后的凄涼是落幕，如今看來，倒更像是揭幕。

　　揭開大幕，讓她仔仔細(xì)細(xì)地，看清身邊人對她的心意，看清她的處境。

　　她很慶幸，經(jīng)歷這一切的人是二十五歲的自己而不是十四歲的自己。

　　如果是十四歲的周家大小姐經(jīng)歷這些，雖然不至于在人前失了儀態(tài)，但在人后難免要落幾滴淚。

　　落淚既不端莊，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就像上輩子，她在婚房里落了那么多淚，氣若游絲的世子也沒有活過來。

　　這回，她不想再為任何人落淚了。

　　眾人又坐了一會兒，直到周于歸姍姍來遲，嬌笑著撲進(jìn)周夫人懷里告罪，周夫人才先是不輕不重地斥責(zé)了她幾句，然后便吩咐婢女?dāng)[早點。

　　周于歸在周墨身邊坐下后，對周南喬眨了眨眼睛。

　　上輩子，她們姐妹的感情一直很好。

　　周南喬佯作未見，專注地看著婢女呈上的一道道早點。

　　蒸餃，梅花糕，千層油糕，三丁包子，豆腐皮包子……

　　淮揚(yáng)飲食和華京差別很大，口味清淡鮮甜，做工精細(xì)講究。

　　周南喬慢慢地咬著梅花糕，想著自己接下來的路要怎么走。

　　上輩子的這個時候，她在家是父母懂事的長女、弟妹的榜樣，在外是言行舉止無可挑剔，薄有美譽(yù)而又不過分張揚(yáng)的周家大小姐。

　　門戶相當(dāng)?shù)睦戏蛉撕头蛉藗優(yōu)榧抑凶拥茏h親時，最喜歡的閨秀。

　　人人對她都很滿意。

　　沒有人問她滿不滿意。

　　有誰生來便懂事呢？

　　就像眼下，一般年紀(jì)的雙生姐妹，一個穿著簇新的銀紅繡雪花邊鑲白狐毛襖裙，雙環(huán)髻上繞著碎玉串飾，手腕上戴著同質(zhì)的和田玉鐲，富貴而不失雅致，另一個則穿著身半新不舊的杏色夾棉襖裙，周身飾物唯有一支銀簪……

　　這不奇怪嗎？

　　偏偏，這個家里沒有人覺得奇怪。

　　人人都習(xí)以為常。

　　不，她要讓他們意識到，這不正常，這很奇怪。

　　她當(dāng)然可以懂事，可以事事為他們著想、忽略自己。

　　約束了一輩子，她活成了周家的楷模大小姐，活成了杜家的牌坊節(jié)婦，是因為她自己愿意。

　　現(xiàn)在，她不樂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