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與金蘭沉默地盯著站在藥鋪門口的書生,心頭有些微緊。
但書生卻沒有再看著他們兩人,轉(zhuǎn)而直接邁步踏進藥鋪,灰色的破布鞋將金蘭仔細掃過的木地板染上了些塵埃。
金蘭想阻止書生,卻發(fā)現(xiàn)她自己說不出話,身體也動不了,她感受到那不是什么被束縛禁錮了的感覺,而是似乎她自身本能地不想讓她說話或者起身阻止。
牧云可以說話,也可以動。
但他也與金蘭一樣僵在了原地。
前些年的經(jīng)歷讓他對有些隱藏得極深的危險有了種近乎直覺的預(yù)感,所以當他看到書生嘴角禮貌的笑容變?yōu)樽I諷的弧度時便不再有任何動彈的想法。
于是書生毫無阻礙地走進了藥鋪。
他沒有去確認這里有沒有解尸毒的藥,而是向宋不才的房間走去。
直到他迎著寒氣開門進屋再關(guān)門,藥鋪前臺的二人才能動彈。
金蘭急聲問道:“老師會不會出事?”
回頭看了一眼那間房間,牧云搖了搖頭說道:“那書生不是一般人,自然不會自己得尸毒,想來是瞧出了宋老人家的病?!?p> 金蘭皺眉不語,過了一會兒嘟囔著:“但我總覺得他不是什么好人。”
“高人不一定得是好人?!蹦猎普f道。
房間之中。
躺在床上的宋不才看著面前緩緩走來的書生,老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說道:“今年科舉狀元怎么還想著光臨我這小鋪子?”
書生看著床上有氣無力的老人皺眉說道:“真得了尸毒?”
宋不才喘了口氣,點了點頭。
然后說道:“看在我與你有些舊識的份上,這件事就別多管了,尸毒這種東西也就當作清風忘卻吧?!?p> 書生依舊皺眉說道:“可我若以后當了縣官,或者更高,管的還不是山河城這邊有的沒的。你這般得病,不被認為在死人堆活久了還能怎么樣?”
宋不才聽出書生口中的不情愿,沉聲說道:“有些事是老朽的私事,既然不會關(guān)系到城里任何一人,還請蕭閣下莫要多管。”
姓蕭的書生這時把酒壺拿了出來,灌上一口后帶著酒氣說道:“我在考科舉時早就涉及過醫(yī)術(shù)與各種疾患,這些年來也愈發(fā)感興趣,所以我至少能看得出來,門口那個小男孩也得了尸毒。
“不管是誰傳染誰,總歸得出的結(jié)論是尸毒這種病癥是具有傳染性的,而且效果顯然不錯。”
宋不才盯著書生,過了很久才嘆息道:“這種準備充分的說辭便不要再拿出來炫耀了,說吧,你來有什么目的?以至于要拿尸毒來威脅老朽?!?p> “明白人說話就是方便?!笔挄α诵Γ^續(xù)說道:“我需要你每天為我配置一份藥,治療我體內(nèi)的舊疾。最重要的是這件事需要保密,你也知道,朝廷里不要活不長的高官?!?p> 宋不才聞言冷笑說道:“你剛考上個科舉狀元就妄想當高官?你真以為大永的朝廷好糊弄?”
書生卻不以為意,笑著說道:“你若真能那般去做了,且藥物見效,我之后還會給你好處的,不管是銀子,又或者是別的什么。”他在說這話的時候,若有若無地看了一眼宋不才床頭木桌上那略有黑焦色的煉藥爐。
宋不才躺在床上,感受著體內(nèi)傳來的陣陣虛弱感,內(nèi)心深處想著若是自己真撐不過這一劫那還真得依靠這個科舉狀元的一些銀子,讓金蘭那小丫頭好好養(yǎng)活自己。
但他人老嘴上哪里肯服輸,于是冷笑盯著書生說道:“蕭明河,你應(yīng)該清楚我的藥鋪就算因為尸毒而不受百姓光顧,靠著我這些年來掙的銀錢和攢下來的威望,我依然可以活得很好?!?p> 書生蕭明河微微一笑,笑容的幅度控制的很好,如果不是腰帶上的酒壺,真就像一個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書生,他說道:“你別讓我一個書生靜下心來仔細思考你究竟是為何得的尸毒?!?p> “你也說了,尸毒是能傳染的?!彼尾徊藕呗曊f道。
蕭明河笑道:“我倒覺得是因為你抵抗能力下降才感染上的。”
“你想說什么?”
蕭明河沒有直接再說話,而是指了指宋不才床頭那微微發(fā)黑的藥爐以及其中各種名藥的殘渣,看著床上老人蒼白的臉頰。
“我想說的是,你難道真覺得靠神鬼志異上的煉丹然后服用,或者修什么鬼仙就能湊巧找到法子復活你老婆?”蕭明河不再微笑,而是很嚴肅地盯著宋不才,“你看神鬼志異看多了吧。”
這段話書生說得很輕,所以余音只繚繞在宋不才的心尖上。
老人的臉色更是蒼白了幾分。
“你究竟想要什么?!碑吘故腔钸^大半生的人,宋不才盯著書生那張孱弱消瘦的臉頰沉聲說道。
這時候蕭明河才將手中一物露了出來,宋不才定睛觀瞧,發(fā)現(xiàn)是一本書。
書里明顯有一頁被夾住。
蕭明河說道:“我只是想讓你在幫我煉藥的基礎(chǔ)上,再讓你幫我煉丹,你看,這世上還是存在一些真正有用的丹藥的,丹方就在這本書上夾著的一頁,放心,對你或許也有些用處,我們的合作應(yīng)該是公平的?!?p> 沉重的呼吸聲響起,宋不才有些斑白的眉毛先是皺起,然后微微舒展,蕭明河看到這一切,滿意地笑了笑。
宋不才說道:“所以你勸誡我不要妄想煉丹去復活她,那你又要那些無法證實的丹藥作甚?”
蕭明河笑道:“求個長生,或是保個身體健康,萬一成功了呢?”
聞言宋不才一吹胡子,躺在床上的身子微微放松了下來,他原以為書生能夠懂得什么超脫世俗的事物,結(jié)果也還是與自己一樣抱著那可憐的僥幸心理。
于是他說道:“我可以和你達成協(xié)議,我會讓人幫你偷偷將病藥與丹藥一起送去,而你則需要管住你的嘴,并且保護我的店和我店鋪里的人?!?p> 蕭明河禮貌點頭,文質(zhì)彬彬地退出了房間,將房門關(guān)上。
他似乎早就料到那位城鎮(zhèn)里最出名的醫(yī)師會同意一般,臉色沒有絲毫的改變。
直到他出門,轉(zhuǎn)身,看見那個站在身后的少年。
當然,改變也只是臉色變得又蒼白了一些,他的表情依然沉著冷靜,他看著牧云說道:“你先前在外面聽著?”
牧云點頭說道:“零散聽到了一些?!?p> 一直盯著牧云看了很長時間,蕭明河的眉頭也皺了起來,他并沒有看出這個少年任何的異樣,但對于少年能夠出現(xiàn)在宋不才門前而不是像另一個丫頭那樣不能動彈,他卻有些疑惑。
讓二人不能動彈,自然是書生的手段。
牧云早就知道了面前那帶著酒葫蘆的書生不是凡人,所以他很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像凡人。這一點對于牧云來說非常容易。
蕭明河很長時間后才說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牧云低頭說道:“金蘭,是老師給我起的名字?!?p> 蕭明河一愣,哈哈大笑道:“我與你老師認識了挺久的,聽說以前他有一個叫金蘭的丫鬟?!?p> “你叫……牧云。”蕭明河沉默思索著,停頓了一下便笑了起來。
牧云神情微凌。
“我怎么知道?”蕭明河臉帶笑意地看著牧云說道:“因為我是個不平凡的書生?!?p> 牧云還想反駁些什么,但他話語卡在了喉嚨中硬是沒說出來。
因為他眨眼間,說話的對象忽然不見了。
就如同人間蒸發(fā)一樣。
金蘭在店鋪前臺,沒有看見;宋不才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沒有看見。
看到蕭明河憑空消失的,只有牧云一人;也只有牧云,才會對此人展現(xiàn)出的超凡手段面不改色,雖然心里依然波瀾起伏。
他走到前面,看到活動手腳的金蘭。
金蘭看著牧云,好奇問道:“書生呢?”
牧云說道:“走了?!?p> “我怎么沒看到。”金蘭有些奇怪地想著,旋即她想到自己方才似乎像得了什么怪病似得無法動彈,小臉又不由得緊張起來,無心再管書生的事了。
瞧著少女沒有在意方才的異事,牧云不再理會她,而是回到了自己房間,有些緊張地坐在木床上,回憶著方才蕭明河與宋不才的一段對話。
他并不是零散聽到一些,而是全部都聽到了。所以當他得知蕭明河給了宋不才一本煉丹的書本之后,心中已然泛起了漣漪。他不可能像宋不才那樣嘲笑那樣懷疑,因為被山脈里的黑衣老人黃知秋開辟了眉間識海之后,他清楚并且真實地意識到這個世界并不只有普通的人。
比如書生,比如黃知秋與另一個白衣老人,比如他已逝的母親。
他也將自己這些天聽到見到的事,與這些年聽到見到的事聯(lián)系了起來,再次意識到這片世界的不簡單。
他想到這個世界還有很多很多不一樣的種族,他們曾經(jīng)繁榮昌盛過,也曾經(jīng)被人類打壓壓制過,但這些事物究竟是通過何種方式發(fā)生,以前的牧云甚至現(xiàn)在大多數(shù)身處內(nèi)域的普通人在接觸這些歷史的時候都沒有思考過。
因為他們理所當然的認為,一個時代的顛覆與建立,自然是因為普通人或者普通的種族生命的戰(zhàn)爭,自然是因為那些刀劍的起舞。他們從沒有想過會是因為其他的,比如修行者之類的物事。
……
……
宋不才此時在房間里翻著那本煉丹書。
他不像隔壁房間里的少年對此時有事實佐證從而變得確定的認知,他只是在思考世上究竟有沒有仙人這件事,他甚至也聯(lián)想到了以往人類與其他龐大種族之間的戰(zhàn)爭歷史。這些事情他以前從來沒有仔細去想過,因為沒必要。
而現(xiàn)如今,他看著那本書上可笑至極的丹藥配方,卻不知為何生出一股對仙人的渴望而想要嘗試去煉制。
或許因為心神激動的原因,他痛苦地咳嗽起來,身上愈發(fā)寒冷,他才想起來自己的尸毒還沒有得到緩解。
在門外的小侍女金蘭顯然聽見了咳嗽聲,焦急地推門闖進來,手中端著一碗藥水。那自然不是治尸毒的藥,只是強身健體,起到抑制百病作用的補藥。
宋不才接過木碗,一口氣喝完。
他揮手讓金蘭退出去。
然后宋不才看著自己那口偷偷藏起來的煉藥鍋,不由得沉思起來。
牧云盯著窗外落在院子里的余輝,也在思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