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一晚母親更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當(dāng)曬場上聽孫繼章老婆龔秀蘭說出莊富生寫信時，她內(nèi)心十分震驚，腦子好像一下子炸開了。開始是不信，后來又平靜。在她的記憶中，兒子還從來沒有做過這樣沒跟自己商量的事?，F(xiàn)在兒子大了，有主見了，“兒大不由娘”啊！何況他還不是自己親生的，真是“隔層肚皮隔層山”呢。但她又想，可能還有其他什么原因，這畢竟不是兒子一貫的風(fēng)格。28年來，兒子跟自己風(fēng)風(fēng)雨雨，相依為命，走過了不平常的歷程，還是很貼心的。
現(xiàn)在終于知道，是靈靈那個孩子講了那樣的話。靈靈怎么會講出這種話來的呢，他才六七歲呀！家里人議論被他聽到的？他父母可不是那種喜歡議論是非的人；齊二娘教的？也不大可能，要教也不會教這樣的小孩，伶俐的孩子多的是啊；其他什么人使壞？她也想不出有什么樣的人，姜章堯嗎？他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做，況且他忙得很，哪有時間來逗這個？她真百思不得其解，有機會到要問問這個小孩，可他，真的腦子有殘疾，對話反應(yīng)很慢，有一句，沒半句的，實際上問不出什么東西來的。
不過，現(xiàn)在去問靈靈到底怎么會講這話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兒子確實在這個家里過得不順心?？墒侨说暮竽X勺不長眼睛啊，當(dāng)初早知是這樣，無論如何也不會選擇留在莊家撫養(yǎng)莊富生了。母親想起當(dāng)時的情形，真是有些后悔了。
28年前那個夏天真讓她刻骨銘心啊！她本來有個溫馨的家庭。丈夫有手藝，她會幫人家做做鞋頭線腦，挺有人緣的。那年春天她剛生了“章兒”，兒子三個月會笑了，越來越可愛?？傻较奶欤笥瓴煌?，一連下了十來天，洪水突然爆發(fā)了！昔日的田地村莊變成了一片汪洋?；艁y中，她找了個木盆把章兒放到里面，和章兒他爹一起扶著盆鳧水逃生。不幸的是上游沖下來的一根木柱擊中他們，章兒溺亡，章兒他爹傷重不治，不久也撒手離去。她傷心欲絕，真不想再活了。后有好心人勸說，又幾經(jīng)輾轉(zhuǎn)，來到莊家?guī)凸?。莊家是個大戶人家，主人莊克富見她模樣周正，又正在哺乳期，而自己的小兒子莊富生正愁沒人喂奶呢，就讓留下來在他家當(dāng)奶媽。聽說她姓李，從下河來的，就給她取個名字叫李夏荷。
她來莊家時，莊富生出生剛滿月?？吹竭@個白白胖胖的男孩，這么小就沒有了生母，母愛在她身上一下子復(fù)蘇了。她解開衣襟給他喂奶，小富生也很安靜地吮吸奶汁，小手在她乳房上輕輕撫摸，她感到心里暖融融的，不禁熱淚盈眶。失去丈夫和孩子的苦痛的心此刻受到撫慰。而吃飽了奶的懵懂的小富生，舞動著小胳膊小腿，對著她笑，也似乎把這溫暖寬厚的胸脯當(dāng)作自己生母的懷抱了。
莊富生的生母朱貞瑜，本是北邊曲溝鎮(zhèn)朱家的二小姐，長得苗條俊俏，還上過私塾，有文化，知書達(dá)理。18歲時嫁給了臨江大戶莊家獨子莊克富。夫妻恩恩愛愛幾十年，生下六男四女，徹底為上一代扳了本。上面的兒子、女兒一個個長大，讀書、外出做事，有一個還跑到蘇北鹽城新四軍軍部參加了新四軍。原以為十個孩子，十全十美，完美收官很不錯了。沒想到，朱貞瑜42歲上意外懷了孕。42歲得子鄉(xiāng)下很常見，還有個專門的名詞叫“撞寶”。然而這撞得來的寶貝對朱貞瑜卻是不幸。朱貞瑜先是得了產(chǎn)后驚風(fēng)，身體虛弱，一直在吃藥。最不應(yīng)該的是莊克富，因為耐不住寂寞，饑不擇食，私下里與家中清秀白嫩的小丫鬟福喜發(fā)生關(guān)系，不巧又被朱貞瑜目擊了，她又病又氣，竟數(shù)日而亡。過后不久，大軍南下，土地改革分浮財，小白臉莊克富本就只有兔子大的膽，嚇得跟著在國民黨軍隊里當(dāng)官的本家兄弟逃了。
那會子，莊家等于沒人了。上面的子女都在外面，丫鬟伙計大都自找出路。只有福喜和她帶著莊富生一直住在莊園里。她不忍心丟下富生走，福喜暗中跟姜章堯好上了。姜章堯是前后幾個圩都有名的二流子，好吃懶做，不務(wù)正業(yè)，二十大幾了，一直討不到老婆，福喜肯嫁給他，自然求之不得。土改工作隊進(jìn)村，分浮財，分田地，姜章堯十分積極，最后還要她和莊富生掃地出門。
“李夏荷，你怎么還不走??？這地主小崽子有個養(yǎng)牛的人家想要，我已經(jīng)同他說好了，等會兒就來抱。這里沒你的事了！”姜章堯狐假虎威地說。
“什么？”她大出意外，“叫我上哪兒去??？這小孩你哪能隨意給人家？你有什么資格把這個孩子送人啊？現(xiàn)在我就是這個家的主人，莊克富雖然跑得快，走了。我答應(yīng)莊家大小姐了，她讓我照顧好這個小弟弟，我會照顧撫養(yǎng)莊富生！我在這個家不會走！就算分浮財，這也有我一份吧，憑什么趕我走??？”她這一番話，竟得到了土改工作隊鄭之任的贊成票。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至今還佩服自己的勇氣。
不過，雖然當(dāng)時勇氣大，她也和兒子在這房子里住下了，但莊富生這個地主后代可也就坐實了?，F(xiàn)在莊家又沒有其他人在，莊富生和她就成了活標(biāo)本。特別是當(dāng)時得罪了姜章堯，這日子確實有點難熬了。
當(dāng)時富生如果真就讓那養(yǎng)牛的人家抱了去，處境是不是會比現(xiàn)在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