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過往

　　自那次伽南為凰斫掩飾后，他來的次數(shù)便多了。

　　吩咐她溫一壺酒，什么也不說的斜倚在窗前，看著魅族一直掛在空中的月，維持著一貫冷然肅殺的神色。

　　次數(shù)多了，伽南也不再多加理會，見他來便溫了酒，將酒送上來就退下去做自己的事，偶爾甚至連凰斫幾時離開都未察覺。

　　這一日，伽南正在擦拭琴弦，一只手突然按上琴弦，讓古琴發(fā)出一聲不甚動聽的錚鳴。

　　伽南抬頭，并沒有被打斷的惱怒，亦沒有詢問的神色，只是靜靜看著傾身打斷她的人。

　　“你在期待自由么?！蹦请p幽深冷然的眸子，深的仿佛不見底的黑洞，能將她所有的偽裝看個分明。

　　自由。

　　伽南眼神微黯。

　　“你的渴望太明顯了。”

　　“我是異類?！睏铎o靜陳述事實，“自由是太過奢侈的東西，低賤的異類，不配?！?p>　　凰斫看著突然變得言語尖銳的女子，嘴角浮起暗沉的笑意，“有趣?！?p>　　“痛苦很有趣，是么?！?p>　　凰斫眼底迅速滑過一絲雪亮，“不……是你很有趣?！?p>　　“斫，你又欺負人家呢？”凰顏出現(xiàn)在小院門口，將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掉了。

　　“難得你還記得她?！被隧睫D(zhuǎn)身向門外走去。

　　“唉唉。”凰顏露出無奈的表情來，“我這個做家主的威嚴都被你破壞的一干二凈了?！?p>　　凰斫勾起嘴角，“你有威嚴這種東西么。”

　　直到凰斫完全離開，伽南的思緒還停留在他說的那句奇怪的話上。

　　什么叫做“難得你還記得她”？

　　“當初，是我想讓你離開那里。”凰顏笑道，“而由斫來說，更妥當?！?p>　　伽南挑眉。

　　堂堂凰家族的家主，為她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小琴師違背家族古老的規(guī)矩？

　　——異類，不能進入凰家族。

　　這一條規(guī)矩，顯示出凰家族對異類的強硬蔑視和排斥。從前，凰家族的家宅里，是一個異類都沒有的，被捉回來的孩子都直接扔到外地的軍營中。除了淺薇焰，其他幾個家族雖對異類的身份劃分的很明確，卻都沒有到這個地步。

　　而凰顏，卻如此輕易的去違背需要他來維護的規(guī)矩。

　　——雖然，他和凰斫這兩個異類就是凰家族地位最高的人，已經(jīng)是對這條家訓最直接的諷刺了。

　　“彈一曲，如何？”

　　見凰顏隨意的倚坐在藤椅上，伽南往香爐里扔了一把香，流暢如水閑適如云的琴聲傾瀉而出。

　　一曲畢，伽南靜靜行了一禮。

　　凰顏維持著半倚的隨意姿勢，手指摸著手中的酒杯，許久，才發(fā)出一聲舒服的嘆息，“這曲子，讓我想念陽光了。”

　　伽南猛的一震！

　　陽光。

　　自從被帶回魅族就不曾見過的溫暖，此刻從這個凰家族家主口中說出來，竟讓她猝不及防的想起了那恍如隔世的過去。

　　弟弟妹妹由下人帶著在院中嬉戲，母親拿了一冊書，抱著她坐在樹蔭下，教她習字。

　　陽光透過繁茂的樹葉，在書卷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她偎依在母親懷里，聽著母親好聽的聲音，想著昨日父親昨天夜里帶回來的桂花糖。

　　那一日的飯桌上，母親和父親商量，要給她尋一個女先生回來。

　　她聽了自然不愿，還因此和母親賭氣不吃飯。

　　母親雖罰她一頓不許吃飯，卻還是怕餓到她，在她躲在被窩里時，悄悄送來了點心。

　　母親走到床邊，一眼就發(fā)現(xiàn)她在裝睡，故意板著聲音道，“餓了就起來自己吃?！?p>　　母親說罷轉(zhuǎn)身就走，她偷偷睜開眼睛，本想即刻赤腳下床去嚇一嚇母親，卻感受到完全陌生的氣息突然出現(xiàn)在房門口！

　　“阿娘回來！”幼小的她使出最快的瞬移，想去抓母親的手。

　　然而那些人卻更快，母親回過頭來，剛剛露出寵溺的表情，那些人已踢開房門砍向了母親！

　　“快躲啊——??！”

　　她撲過去，可母親的臉卻永遠定格在那個沒能完全展開的溫暖表情上，在她面前倒了下去。

　　“南兒……快、跑啊……”

　　那時瀕死的母親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

　　隨后，她就被打進禁制，壓制了所有的靈力，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殺了父親，在她聲嘶力竭的哭求中，弟妹被嫌棄太過年幼，帶回魅族也養(yǎng)不活，可憐年幼的他們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就被殺害了。

　　自她來到魅族，那一夜的場景就夜夜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渾身是血的母親抱著弟弟和妹妹，問為何只有她一人還活著，責備她為何不替他們報仇。

　　伽南閉上眼睛，掩住了眸子里的一片血紅。

　　所以，在迭夢軒時，她照顧那一對母女，不過是因為在那母親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娘親的影子罷了。

　　那一腔的悲憤，已要將她溺死。

　　她真心實意地對小玥，想以此減輕那幾乎要把她逼瘋的愧疚。

　　若她不是那么貪玩，若她再強一點，是不是就可以保護他們了？是不是他們、就不必死去了？

　　“初見你，我錯以為，你很像一個人。”凰顏看了伽南半晌，才又開口。

　　“不知家主說的，是誰?！辟つ蠝仨樀氐椭^，遮住了所有的情緒，靜靜問道。

　　凰顏啜了一口酒，“樞西凌?！?p>　　伽南抬頭，似是并不認識這個名字的主人。

　　“想必你之前在斫身邊也見過。樞家族暗營出來的，在角斗場上沒有一場敗績，淡漠、冷酷、殘忍，沒有任何感情。初見你，我以為，你和她是一樣的?！?p>　　伽南眼神一凜，隨后掩飾的立刻低下頭去。

　　“只是，終究不一樣。她是真的淡漠，而你，不過在偽裝罷了?！?p>　　伽南抿唇不語。

　　這個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家主，已然看穿了她的所有。

　　手指在袖中暗暗收緊，雖只是看似輕松的幾句話，已讓她了解到，這深不可測的凰顏在試探她。

　　他想做什么？

　　“真想看看，這盔甲的里面，是怎樣的你?！?p>　　“家主說笑了?！?p>　　凰顏輕笑出聲，“難怪斫總是來這里，果然有趣。”

　　手指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伽南最終只是輕輕吸氣，強自壓下眼底翻滾的怒意，僵硬地跪坐在古琴前。

　　她厭惡被人品評，卻從來都沒有拒絕的權利。

　　“想要活下去，得把自己的不甘藏得更深些啊，小琴師?！?p>　　伽南聽了他的話，緩緩抬起眸子來，“你既知我不甘，為何還要留我性命，凰家主？”

　　“你是小玥的恩人，所以，凰家族不會錯待你。”

　　伽南冷笑，“我并不稀罕?！?p>　　“死不過是最容易的事?！被祟伷鹕?，表情依舊柔和，眼底卻帶著冷意，“就算為了你想要的自由，你也該好好學著如何忍下去。難怪小玥那么沉不住氣，原是像了你。”

　　伽南神色驚變。

　　“小玥過得不好么？！”

　　凰顏本已走到門口，卻被伽南驚惶的語氣叫住，回過頭來。

　　伽南眼角泛紅地看著他，“……小玥過得好不好？”

　　凰顏冷眼看了她片刻，“有我護著，再不好也好過你。還是多想想自己的處境吧。”

　　伽南看著凰顏離去的背影，緩緩收緊了手指。

　　是啊。

　　如今，她還有什么資格去關心小玥？

　　小玥哪里還需要她的關心？

　　***

　　不遠處的墻根下，凰斫倚著墻，嗤笑著看向走近的凰顏。

　　“都被小玥磨來了，何苦又做個惡人?！?p>　　凰顏打量著偷聽卻沒有絲毫心虛的人，“救都救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就這么困死自己吧?！?p>　　當初確是他看她即將被不知底細的人買走，想著她辛苦將小玥養(yǎng)大，又痛快配合讓小玥順利回到凰家族，動了惻隱之心，讓凰斫出面將人買了回來。

　　一個琴師，他本不會上心。

　　救回來，養(yǎng)著也就是了。

　　但這些日子，小玥那個別扭的孩子竟放下面子，三番五次求他替她來看看這小琴師過得如何。

　　小玥都求到這個份兒上，他也不好再拒絕，今日得空便過來看一眼。

　　誰想一個小小的琴師，居然敢和他嗆聲。

　　“那也不至于如此聲色俱厲吧。”

　　“我堂堂家主，同她和顏悅色，才更讓人起疑不是么。”

　　凰斫勾起一抹笑來，“我竟從不知，你是如此細心之人?！?p>　　“你不是也怕她被人欺辱，才冒著被西凌砍的危險，總是過來么?！?p>　　“倒是希望她能來砍我。”

　　凰顏一臉促狹，“可是近來邊城異類屢有叛亂，你連人家衣角都摸不著啊?！?p>　　凰斫挑著鳳眼看他，“既然兄長這么閑，日后這護著小琴師的差事就轉(zhuǎn)交給你了。人是你要救回來的，我替你護了這么久，以后可不管這麻煩事了?！?p>　　“你斫公子斷袖的癖好已經(jīng)傳遍都城，現(xiàn)在才想起來不管，可太晚了?！?p>　　凰斫掌心黑色的靈力毫無預兆地襲向凰顏。

　　凰顏大笑著瞬移躲開，“停手，我就告訴你淺薇家此次入沙泉的收獲！”

　　“不想聽。”凰斫說著又是一道靈力，被凰顏躲過去，卻將圍墻劈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馬上就要新年了，你要我去哪里弄銀錢去修墻？”

　　“與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