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林巖的苦
人多的好處是熱熱鬧鬧,連吃起飯來都香,尤其是白粵川,加之常常幫陸曉雨務(wù)農(nóng),云遮霧罩沒捅破窗戶紙地談戀愛的活兒又極其耗費腦力,所消耗的能量都在吃飯上找補回來,神奇的身體突然間煥發(fā)了第二春,飯量明顯見漲,三大碗米飯下肚還意猶未盡,陸曉栓又是長身體的年齡,姐夫小舅子兩個比著賽地消耗糧草。眼瞅著油鹽醬醋刷刷地用,陸曉雨還時不時回家倒騰點兒,向陽有點兒過意不去,跟楚娟白粵川商量,恰逢周六,決定下山進城辦貨解決溫飽。
白粵川有點兒不好意思,囁嚅道:“你看看,這也倒是怪我,這事兒啊是我攬的我就得負(fù)責(zé)任。這樣吧,這次備貨我來掏錢。不過,那個……實在不好意思,我這最近手頭吃緊,要不你倆幫我墊付一下?下個月開了工資馬上就還?!?p> 向陽先還在感嘆白粵川明事理,聽完了馬上就笑罵道:“老白你這純屬給嘴上壽,不過能有這份心,還算你懂事兒,你的情況也特殊,拖家?guī)Э诘拇_實不容易。這樣吧,這次備貨就楚娟我們倆包了。不過,最近我這里也不太寬裕,一開學(xué)給幾個學(xué)生墊付了書本費……”
楚娟實在聽不下去了,捂著耳朵叫道:“你們兩個夠了沒有?沒錢就沒錢,干嘛非得搞得冠冕堂皇?我早知道你們沒錢了,向陽都開始卷旱煙抽了,一個個兒的還在這兒充大尾巴狼,男人怎么那么虛偽???我這早準(zhǔn)備好了,給。”
向陽白粵川大喜,接過楚娟遞來的五百塊錢輪番在手里摩挲,在太陽底下看金線,還彈了彈放在耳邊聽動靜。向陽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道:“都說銅臭銅臭,可在我看來,這就是紅燜肘子、清蒸鰈魚、醋溜肚片,楚娟你真是個好人?!?p> 楚娟撇嘴道:“我發(fā)現(xiàn)我純粹是被你們騙來了,原來在飯店當(dāng)服務(wù)員管吃管住,我這兜兒里還能有點兒余糧呢,上山來了之后,反倒日子過得更緊巴了。咱們一樣出伙食費,可是你倆也太能吃了,不行,這回回來我要單獨核算!”
向陽笑嘻嘻道:“秀芹同志,不要鬧情緒。革命是不分你我的,你今天的付出將會換來祖國的繁榮昌盛和人民的幸福安康,希望你不要只看眼前利益,要以大局和長遠(yuǎn)為重,革命勝利的功勞簿上,將會有你濃墨重彩的一筆。祖國和人民不會忘記,有一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滇西女孩,用她的無悔的青春和壓箱底的嫁妝,詮釋了支前人民無私的胸懷、默默的奉獻(xiàn),和對戰(zhàn)友春天般的溫暖……”
楚娟被氣樂了:“不是,你貧不貧啊向陽?哎對了,我再給你五十塊錢,你買條好點兒的香煙抽吧?!?p> 向陽感激涕零,接過錢來對白粵川道:“老白,看見沒有?哥也是有人疼的人,以后少在我跟前秀恩愛?!?p> 楚娟忙道:“你少自作多情啊,我是實在聞不了你身上那股子旱煙味,都快把我熏吐了,以后吃飯你別坐我旁邊?!?p> 向陽弄了個灰頭土臉,訕訕道:“對了秀芹同志,這次下山,要不要給你家老李捎個話什么的?”
楚娟哼了一聲道:“捎什么話?告訴他我看不著他吃得香睡得好,整個人都胖了一圈,心情愉快得不得了。哎呀,你倆快走吧,眼瞅著都快九點了,早去早回,明天還得把東墻修一修呢,都坍了快一半兒了?!?p> 向陽和白粵川來到縣城時候已近中午,最近肚子里油水少走起路來不扛餓,一商量還是先到李晚成的火鍋店打尖。李晚成的買賣看樣子是做起來了,火鍋店里人聲鼎沸香氣四溢,饞得兩人借喝水為名不停往下沖口水。在樓上算賬的李晚成聞得服務(wù)員通稟,得知兩位貴賓前來,忙迎了出來,一見面就互相驚詫:
“老李你咋胖成這樣了?”
“老白你咋瘦成這樣了?”
向陽強忍餓意道:“李晚成你別廢話了,趕緊給我們上點兒吃的,我想羊肉都快想瘋了,生吃也行。哎,對了,看林大碩士干嘛呢,朕可有日子沒見著他了,讓他速來面圣?!?p> 說起林巖,這一個多月過得并不怎么舒坦。過了一個年的功夫,他發(fā)現(xiàn)有很多事情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原以為與葉紫、高姍甚至高明德之間不同尋常的關(guān)系,在過完春節(jié)上班之后竟變得再尋常不過:葉紫的小籠包和親昵溫柔、高姍家的土雞和乖張戾氣幾乎同時消失,連高明德都不似過去那般獨特對他,辦公室也調(diào)到了十幾個人的醫(yī)辦室,這一度讓林巖覺得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夢。再行追溯,一切的一切都發(fā)生在去高姍家吃的一頓宴請之后,席間之語,林巖刻骨銘心,可醉后木橋上的事情他是真的想不起來了。他這個人心明口訥,跟葉紫之間的溝通一直拖拉了快一個月才進行。如表白一般,仍舊是在葉紫夜班結(jié)束回宿舍的路上將其攔截。
沒有拉扯,沒有支吾,林巖前邊走,葉紫后邊跟,依舊來到后山那棵大樹下面,相依而坐,許久無言。春寒料峭,夜風(fēng)砭骨,林巖把葉紫攬在懷里,葉紫沒有拒絕,把頭靠在林巖胸膛,卻是發(fā)出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嘆,聽得林巖心里酸酸澀澀不好受起來。
望著彌城縣城深夜寥落的燈火,林巖許久才道:“葉紫,我們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呢?為什么我覺得一切都變了?”
葉紫笑了,笑得有些無奈:“林巖,是你變了吧?”
林巖若有所思,是的,那高明德家宴席上的語帶機鋒,已在自己的心里投下了遮天蔽日的幢幢樹影,其實可能什么都沒變,是自己的心變了。
林巖注視著葉紫柔美的雙眸,幾乎融化在那兩灣波影里,沖動地幾乎把在心里憋得難受的話脫口而出,終于忍住,拉住葉紫的手鄭重道:“葉紫,等我志愿期滿,你跟我走吧!”
葉紫看著林巖,眼中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失望:“林巖,你讓我跟你走,去哪兒?去美國嗎?”林巖點點頭。
葉紫低下頭,半晌道:“林巖,如果你真是這么想的,你就遠(yuǎn)沒有我想象中的成熟和有擔(dān)當(dāng)。你選擇帶我走,其實是選擇了逃避,今天走了去了美國,如果在那里仍舊有你不想面對解決不了的問題,你還會選擇逃避,逃到什么時候是頭?當(dāng)你學(xué)會面對和擔(dān)當(dāng),我跟你去天涯海角都沒有關(guān)系,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我們內(nèi)心超脫坦然無愧天地?zé)o愧他人,為什么要逃避呢?林巖,我從來沒有懷疑你對我的感情,但是,如果僅僅為了感情,我是不會跟你走的。不早了,咱們回去吧?!?p> 林巖被說得啞口無言,無奈點點頭回去。是夜,林巖翻來覆去一宿沒睡,把葉紫給他上的這一課回顧消化了一番,覺得這可比五臟六腑奇經(jīng)八脈難得多,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傆X得自己秀外慧中大智若愚,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驟然間給扣了一個不敢擔(dān)當(dāng)?shù)拿弊?,原有的豪情壯志遠(yuǎn)大理想突然間都毫無底氣,覺得自己連個妞兒都擺平不了,就談不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了。第二天帶著碩大的黑眼圈一開房門,小籠包子竟意想不到地來到了,對面宿舍卻沒尋到葉紫的身影。吃著包子腦袋里想著事情,最后一個包子下了肚卻想不起來是什么餡兒的,不似過去那般香甜。
林巖這些年完全是跟自己較勁,一直是學(xué)霸一枚,學(xué)業(yè)以外的事情幾乎不聞不問,家庭條件優(yōu)渥,也不用他操心。在認(rèn)識向陽和李晚成之前,也沒什么朋友和交際,從離開校園到步入社會半年多,猶如呱呱墜地,碰到這些感情與現(xiàn)實交織在一起的難題,委實頭疼。偏生內(nèi)斂,又不會開解自己,幾個不眠的夜晚下來已是形銷骨立憔悴不堪。這一日熬完一上午的時光,拎著飯盒準(zhǔn)備去吃飯,喪蕩游魂間竟奔了廁所而去。李晚成的電話來得恰逢其時,不然落下個打屎吃的話柄,多年清譽就要毀于一旦。得知向陽白粵川來到,林巖小小振奮了一下,向陽那句“你在是寶、你走是草”言猶在耳,想這廝也算是過來人,正好借機求教。
幾人見了林巖,也驚了一嚇,李晚成圍著林巖轉(zhuǎn)了一圈道:“怪不得人說婢美妾嬌,非閨房之福,果真是好火費炭、好菜費飯,林巖你也節(jié)制著點兒,學(xué)醫(yī)的人怎么不懂得養(yǎng)生呢?縱欲過度的危害你比我們更清楚啊……啊呸!”李晚成正嘚啵嘚說得歡,林巖抄起一把小米椒塞進了他嘴里,辣得李晚成猴子般亂竄。
向陽拉林巖坐下,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笑道:“林愛卿,為朕分憂雖說是臣子分內(nèi)之事,但也要保重身體,國不可一日無君,君不可一日無臣,朕的天下還要仰仗林卿家你們這些忠良啊!”
林巖長嘆一聲:“夠了啊,哥們兒都快行將就木了,你們就別拿哥們兒尋開心了。向陽,上次你跟我說的‘你在是寶、你走是草’哥們兒是深有體會,哎喲,愁死我了?!?p> 向陽笑道:“先別說啊,讓我猜猜,你肯定是跟葉紫說了要帶她浪跡天涯從此并肩看彩霞,結(jié)果人家不跟你走,說你不敢擔(dān)當(dāng)、消極避世,不是個真正的爺們兒……”
林巖眼睛瞪得銅鈴大小,被瘦削的臉龐一襯,嚇了向陽一跳:“可以啊向陽,都讓你給猜中了,不是你告訴葉紫那樣說的吧?”
向陽不屑道:“拉倒吧你,就你那話,你跟誰說都得挨一頓暴悴,更甭說是葉紫了。葉紫是小地方人不假,但人家冰清玉潔書香門第,要模樣有模樣要溫柔有溫柔,人家能看上你,不是因為你比人家強,不是因為你海外有親戚,是因為你的人好。你呢,你是拿你覺得你比她強的地方去跟她不如你的地方比,但凡有點兒自尊的人都不吃這一套。說得嚴(yán)重點兒,你這是利用她對你的感情逼她放棄自我。都什么年代了,動不動就我?guī)阕甙?,牽牲口還是移栽樹木呢?憑什么人家爹媽養(yǎng)了二十來年的心肝寶貝,就得跟著你走?你還以為跟過去買童養(yǎng)媳呢,給兩個錢兒就想把姑娘領(lǐng)走。在感情的范疇里,走是下策,學(xué)會面對才是成熟。”
林巖嘆道:“唉,我是平生第一次感覺在兄弟和女人面前感到無地自容,就跟成子在經(jīng)歷了那個炎熱的午后的感覺一樣,我怎么變成了那般卑鄙無恥的人了呢?”
李晚成連連叫屈:“林巖,話可不能這么說,我李晚成敢作敢當(dāng),出了事兒咱不躲不逃,殺剮存留悉聽尊便,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p> 向陽擦了一把被李晚成噴在臉上的唾沫星子,轉(zhuǎn)向林巖道:“林巖,你這人哪兒都好,就是優(yōu)柔寡斷拖泥帶水,你如果真愛葉紫,就得拿出個態(tài)度來,一旦需要一方舍棄自己的利益,那也是男人應(yīng)該首先作出放棄和犧牲,多替對方想一想,不要老打自己的如意算盤。”
林巖長嘆一聲:“向陽,你說我是那么自私的人嗎?我告訴你,這里頭有事兒?!?p> “什么事兒?”向陽李晚成白粵川異口同聲問道。
林巖再度嘆道:“咱們在葉紫家過年,高明德請我到他家吃了一頓飯,你們知道吧?”
“知道知道,你喝多了被姨太太送回來的?!崩钔沓傻?。
“那天在高明德家里,老家伙是拼命給我灌迷魂湯。你們知道,葉紫和高姍醫(yī)專畢業(yè)回來,正在實習(xí)期,今年七月份就要正式畢業(yè)分配。高明德是縣衛(wèi)生局副局長兼縣醫(yī)院院長,葉紫能不能分配,是分配到縣里還是鄉(xiāng)衛(wèi)生院村衛(wèi)生室,高明德在這件事兒上有很大的話語權(quán)。如果沒有我在這,葉紫和高姍的分配都不成問題,但現(xiàn)在我卷進來了,你們也知道高姍……對我有點兒那個意思,我要是拒絕了高姍,就等于得罪了高明德,也就間接影響了葉紫的分配,那我就造了大孽了。我要是順著高明德的意思跟高姍好,我更他媽不是東西。我要是誰都不顧一走了之,心里頭確實是放不下。你們說,除了帶著葉紫走,我還有什么辦法?”
大家這才恍然大悟,不禁紛紛罵起高明德來。向陽嘬了半天牙花子道:“那,高姍是什么意思,她就真同意她爹這么干?”
“我猜高姍不知道,高明德跟我說這話的時候,他把高姍支出去買菜去了。要是依著高姍的性格,斷然不會同意高明德這么做的。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要跟高姍說了,她不得因為這事兒跟高明德鬧上天去?。侩m然我不喜歡高姍,可她人不錯,對我也不錯。我不能因為這事兒把人家里弄得雞犬不寧。對葉紫,我更不能說,她跟高姍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很微妙,進一步就情同姐妹,退一步就路人甲路人乙,我怎么能干那種火上澆油的事兒呢?唉,我看我就是個多余的人。”
向陽同情地拍了拍林巖肩膀:“別著急,是癤子總會出頭,現(xiàn)在早知道反倒是個好事。不然一切蒙在鼓里,等無可挽回的時候一切都晚了。這事兒,咱們大家一塊兒想辦法?!?p> 李晚成忙在一旁附和:“對,這事兒你就包在向陽身上了,實在不行向陽你去把高姍追到手,也算是救林巖于水火,這種憐香惜玉兩全其美橫刀奪愛的事兒你是最愿意干的了,是不是?”
說話間,林巖的手機響了,接了之后“蹭”地站起來道:“急診,我得抓緊趕回去,不陪你們了。”
人命關(guān)天的事兒,幾人沒有挽留,倒是李晚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追出去跟林巖叨咕了幾句回來了。
向陽端起酒杯,嘆了口氣道:“想林大碩士燕北大學(xué)何等人物,手中鋼刀一把,談笑間開膛破肚血肉橫飛看淡生死笑傲江湖,也是神一般的存在,沒想到一遇到兒女情長就英雄氣短了,唉,紅顏禍水。李晚成,再上兩盤肉一打啤酒,把你摳滴,老子給錢!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p> 李晚成笑道:“行了,你那身千金裘還是自己留著吧,我怕壞了我店里的風(fēng)水,服務(wù)員,上菜上酒,吃死兩個不要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