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苓倉皇而起，踉踉蹌蹌向門口沖去。門豁然打開，二姨娘推門而入，對云苓劈手一掌罵道：“好個賤婢！好大的膽子！竟連我也敢偷？來人，把她給我拉下去，烙手！”門外進(jìn)來幾個侍從不由分說架起云苓向門外扯去。
“放開我，我要去找虎子哥，放開我！”云苓哭喊著掙扎。
“賤婢就是賤婢，如今不求自保竟還惦記著偷人，給我狠狠的烙！”二姨娘憤怒地沖著門外罵道。
我坐在榻上默不作聲，二姨娘走過一旁輕撫著我的背嘆道：“我說姑娘，你今可真叫我刮目相看吶，這擱以前，你哪肯見她受半點(diǎn)委屈，如今卻也不為她求情，要我說這就對了，下人就是下人，哪有主子遷就下人的？我呸！沒由來的讓下人反了你，你就是太給她臉了！”
“姨娘，我向來沒跟你開過口，只求你放我走，我真的不想嫁到錢家，我真的不認(rèn)識錢家少爺，我跟他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我的環(huán)佩是被他騙了去的，求求你了姨娘?！蔽夜蛟诙棠锷磉吢暅I俱下哀求道。
“哎呦我的祖宗，快起來說話，可憐見的?！倍棠锘琶鹞艺f道：“你呀！就是被云苓這賤婢給帶壞了。那錢二少騙了咱就更該跟他討個說法！再說錢家哪點(diǎn)不好，有錢有勢，聽說那錢二少儀表堂堂，學(xué)問也好，跟咱們姑娘就是般配！你不要錯了主意！好的時候拿你當(dāng)個知心人，誰成想一轉(zhuǎn)臉，一紙契就給你送進(jìn)了那腌臜的火坑里換十塊大洋再娶年輕的來！到那會兒由著你哭瞎了眼睛也無人管顧。什么心上人！我呸！那都是自己哄著自己玩罷了。要不是遇見你爹，今天這世上哪有楚家二姨太啊?？捎帜茉趺礃幽兀褪擎?，死了連葬在你父親身邊的資格都沒有.....啊呸呸呸！什么死啊死啊的，我這破嘴。”二姨娘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子，繼而嘆道：“你可知道，每年祭祀祖宗親眷，我看著你娘的牌位啊，心里這個翻騰，這個嫉妒啊，你娘命好，身居正位，即便沒了她，可她永遠(yuǎn)都是這楚家的正房太太，任誰也取代不了，況且又生了你們兄妹給楚家添了香火，即便短命也值了。所以啊我的大姑娘，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jì)就明白了?！?p> 二姨娘在楚家生活了十年有余，只知道她揮金如土、苛責(zé)下人，沒想到她卻也是個十足的可憐人。我轉(zhuǎn)頭看著她，四十出頭略略發(fā)福的身體包裹在寬大的綾羅里，厚厚的脂粉依然掩飾不住爬上眼角的皺紋。
“哎，你可千萬別這么看我，怪怪的。我現(xiàn)在可想的透透兒的，就拿自己當(dāng)這蘆柴桿門閂子硬撐著過吧。今天是你父親讓我過來傳個話兒，哪根筋搭錯了毛病跟你啰嗦這些，快去吧，老爺子還在書房等你呢?！倍棠锊煊X到我打量她，翻著白眼恢復(fù)了平日里混不吝的樣子，不自在地岔開話題。
書房里燈光昏暗，煙氣繚撩，橫臥在榻上的父親更顯蒼老。
“父親?！蔽夜虻乖陂角拜p輕抽泣。
父親放下煙槍，默不作聲地起身拉著我坐到一旁的八仙桌前，桌上擺著幾樣小菜。
“父親這輩子放棄過很多不得已放棄的東西，可不管怎樣，有一樣我是到死也不會松手，那就是自己。只要你不放棄自己，再大的事也不怕，統(tǒng)統(tǒng)放到吃飽肚皮后再說?！备赣H將菜夾到我的碗里說道：“來，我們父女倆邊吃邊說。”
父親倒了杯酒獨(dú)自飲下，半晌說道：“我女兒眼光不錯，大淮這孩子，渾身上下透著股機(jī)靈勁。我很喜歡。來，吃啊?！?p> 我擦干眼淚，用筷子倒弄著飯菜，可卻絲毫沒有食欲。
父親接著說道：“可有一點(diǎn)，過于聰明難免自負(fù)，當(dāng)然大淮除外，作為伙計，這點(diǎn)小機(jī)靈足以讓他在楚家活的很好。可是作為女婿，楚家容不了他。首先你哥哥們就不答應(yīng)。”
“我可以搬出楚家，父親，我們自己過日子，我保證楚家的任何生意我絕不染指?！蔽疑鹨唤z希望說道，看父親默不作聲，低聲道：“你也是喜歡他的不是嗎？”
“日子如你想象那般美好該有多好？可它也不是你想經(jīng)營成什么樣子就會變成什么樣子。它很頑皮，會和你捉迷藏，當(dāng)你感覺充滿希望的時候，它卻出乎意料地給你一個陷阱，痛苦、窒息，甚至是絕望。帶來這種痛苦的可能是錢，也可能是人！”父親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仿佛要將每個字都嵌入我的心底，半晌，他呷一口酒繼續(xù)說道。
“如果是因為錢而痛苦，那大可不必?fù)?dān)心；錢能解決一切看似無法解決的問題。如果是因為人，那這種痛苦是難以治愈的！你終日養(yǎng)在深閨無法體會到它的險惡，所以今天你做出任何決定父親都不會怪你。我不可能一輩子跟在你身邊，我只是希望當(dāng)你在生活的畫卷里面臨選擇的時候能清晰準(zhǔn)確的選擇出一種適合并有利于自己的生存方式。最終無論你如何選擇，只要不后悔，此生都是值得的?！备赣H的話不徐不疾，如這杯慢慢斟滿的甘酒徐徐傾瀉進(jìn)我的心里。
“父親，我只是想與心愛的人在一起就這么難嗎？這看似優(yōu)渥的生活并不是我想要的！金銀珠寶、錦衣玉食換不來兩廂情愿的情感！我不想像姨娘和嫂嫂們一樣每天拈酸吃醋、盤算得失，我只想和心愛的人過平常的小日子，無論是楚家還是錢家都無法給我這樣的自由?！蔽以僖惨种撇蛔o奈聲淚俱下的哀求道：“父親！您就放了我們吧！”
父親沉思半晌說道：“讓你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生活是父親對不起你?！备赣H眼光里透露出一絲黯然，似乎陷入迷離的往事中，“兩廂情愿的情感！羨慕至極??！天長地久！?？菔癄€！可又有哪一個經(jīng)得起生活艱辛殘酷的考驗?zāi)?？你呀，少不更事！不過年少真好！”說著，起身從臥榻里頭的柜中取出一個龍鳳戲珠金匣，從里面拿出方香帕，細(xì)細(xì)打開，一個做工精致，晶瑩剔透的玉佩躺在帕子里。細(xì)看時，那半圓玉佩上雕刻著栩栩如生的玉鳳。
“你一定很好奇為什么它只有一半。”父親將玉佩推到我面前，“這是我與你母親的定情之物。我們的事情或許你們都知道，或許不知道。兩家世交，青梅竹馬，我二人又兩情相悅，成婚那是必然的。你母親格外愛惜此物，專門請巧匠打造了這個龍鳳戲珠金匣用以安放輕易不示人。直到死仍放不下?！备赣H突然哽咽起來。
“另一半被母親帶走了?！蔽异o默地說道。
“你知道她放不下。死之前手里攥著我的金龍佩說，天上地下，金龍玉鳳僅此一對，它們相見之時，便是你我再見之日，我等著你?！备赣H渾濁的眼中泛起了淚光，怕我看見忙掩面擦拭。
“可你還是有了二姨太和三姨太！”我心里突然一陣悸痛。
“所以我對不起你母親，更對不起你?！备赣H眼睛通紅，強(qiáng)抑住悲傷說道：“知道你和你母親有多相像嗎？每次看見你，我便慚愧到無地自容。我的心早已隨你母親而去，空留了這身皮囊在這世間而已?？赡阒?，死，對我來說又是件多么奢望的事嗎？她那樣信任我，給了我一個女人畢生可傾的愛意和眷戀，而我這個叛她另娶的臭皮囊怎么敢又拿什么臉去見她？”
“你負(fù)了她！”我嗚咽地吼道。
“人啊，不知道明天會遇到什么人碰見什么事，只要錯一步，就能改變你所有的預(yù)期和結(jié)果。我已經(jīng)回不了頭，這塊玉鳳佩轉(zhuǎn)交給你，日后見到你母親替我轉(zhuǎn)告她吧，就說，就說龍遇淺灘迷了路，再也回不去家了，讓她不要再空等。”父親一臉悵然若失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