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鳳佩被我緊緊攥在手里,冰涼徹骨,父親的每句話似是冰凌鋒利地扎入我的心里。
“當(dāng)?shù)牟粫?huì)害你!忘了這一切,不要像爹現(xiàn)在一樣,不敢暢快的活,怕九泉下你的母親傷懷;更不敢痛快的死,怕見到你母親汗顏。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感情最是惱人的玩意兒!為自己活著才是真的。你明白爹說的話嗎?”父親雙目通紅像是著了魔般。
我看著眼前的玉鳳佩,幽幽地泛著高貴白潔的光,似是母親充滿祈盼喜悅的眼眸閃爍的光亮,可隨即那朵光亮漸漸的轉(zhuǎn)變成絕望,默默流露出無助哀傷。
再堅(jiān)不可摧的愛情,也終究抵不過時(shí)間的凌遲。
金龍玉鳳,如此華貴神通的圣靈竟然敗落在世間齷齪的欲望里。二姨娘說的對,感情,不過都是自己編自己的故事哄著自己玩罷了。在殘酷艱辛的生活里它果真一文不值。
父親,為什么告訴我如此靜好的故事卻又親手將這份美好結(jié)局擊得粉碎?就這樣不動(dòng)聲色地毀滅了我對愛情的所有期望?
父親果然是個(gè)精明的商人。
“我若執(zhí)意選擇我的生活呢?”我倔強(qiáng)地說道。
“你嫁到錢家,淮蘭溪死?!备赣H起身躺回榻上拿起煙槍。
“若他死,抬到錢家的花轎里將只是我的尸體。”我恨恨地說道。
“所以,你要活著嫁到錢家,或許你哥哥們會(huì)放他一條生路。你還小,有些事需要父親替你打算。早晚都要嫁,不如換他一條命,你不虧。”
生意人的賬碼!殺人不見血!
“啊——”我恨恨地將那玉佩摔的粉碎,一如已經(jīng)碎成灰的自己。
燈頭跳動(dòng)著藍(lán)色的火焰越來越暗。昏暗的書房里失去了往日的歡語變得寂靜異常,氣若游絲的我聆聽著自己孱弱的心跳聲,我將手放在燈頭之上,一陣灼痛頓時(shí)從手尖之上穿過手臂直鉆進(jìn)心里。
死,果然是奢望。
“答應(yīng)我兩個(gè)條件,我便如你所愿。”話一出口,人已絕望。
“你能想通是好事,條件盡管提?!备赣H松了口氣,起身橫臥在榻上吐出一口煙。
“第一,放了淮蘭溪,我要親眼看他安全地離開南山城?!蔽倚乃频陡畎闾弁磪s淌不下一顆眼淚。
“留著他你哥哥們斷不答應(yīng),讓他哪里來哪里去?!备赣H算是答應(yīng)了。
“第二,我要云苓陪嫁,生死不得返回南山城。”我收起眼淚,平靜地說道。
“這是她的福氣?!备赣H笑了,連眼底都泛起了笑意,這笑卻讓我不寒而栗!想來這個(gè)女兒全不及錢家送來的妝奩豐厚值錢吧。
我幽幽說道:“不日我會(huì)將你的話帶給母親!得知你如今的種種,對于她或許是解脫!”
“你母親未必如你所想!你可以問問,那金龍佩上被她摔出的裂痕還在嗎?”父親不疾不徐地說道:“慈兒,再好的感情也有疲倦的時(shí)候,就如那金龍佩上的裂痕無法修復(fù)!”
“即便如此,母親仍愿意帶著它離開不是嗎?對于她的感情她從未放棄,只是對于你,她是徹底失望罷了!”
“失望?”父親憔悴的面孔中多了一絲驚異,布滿血絲的瞳仁里蒙上層光亮,只聽他嗚咽道:“于她,我是個(gè)罪人!”
對于這突來的痛哭,我心里涌起莫名的厭惡?;蛟S這正是他多年來所需要的宣泄,這哭聲算是徹底傾盡了他心里對母親殘留的那絲眷戀和愧疚。
從此,他解脫了。
云苓繼續(xù)留在我身邊小心的伺候著,她的雙手依然完好,只是精神大不如前,時(shí)長一個(gè)人呆坐著,不叫就是一天。那日,張媽媽發(fā)瘋一般沖進(jìn)柴房用身體擋住了即將烙在云苓手上的鐵疙瘩救了她。聽說她要陪嫁,張媽媽頂著毒辣的日頭、忍著燙傷的劇痛一次次跪暈在我門前。我漠然地看著呆滯的云苓竟有種說不出的痛快!
我非菩薩,度不得人,救不得己,浮萍而已。
轉(zhuǎn)眼到了婚期,端坐在菱花鏡前任由丫頭們涂抹紅顏。若不是為了救他一命,我總不會(huì)捱到今天。父親那張黝黑無情的臉浮現(xiàn)在我眼前:“出嫁的路上,自然會(huì)安排你見到他。倘若抬到錢家的花轎里只有你的尸體,令我楚家顏面掃地,那淮蘭溪將會(huì)被碎尸萬段丟到后山喂豺狼。”
最重要的,還是楚家的利益。
我猛地睜開雙目,心口一陣裂痛,強(qiáng)忍的眼淚幽幽地噙在眼眶里來回打轉(zhuǎn)不敢落下。
死是奢望,可好好活竟也成了奢望。
“喲,你看我們新娘子多漂亮!”二姨娘扯著嗓子夸張地高聲叫道:“來來來,快把這金鑾彩鳳如意冠戴上,這可是你父親專門請工匠為你趕做的?!?p> “我就說嘛,咱們妹妹就是貴人命。”三姨娘少有的空閑來瞧熱鬧。
二嫂急匆匆進(jìn)來說道:“哎呀姨娘們,花轎都進(jìn)城了,怎么還在這里說笑,快快快,父親吩咐我們到前廳招呼客人,快走吧?!?p> 二姨娘忙不迭道:“好好,快去喊你大嫂,咱們女眷一并過去?!?p> 二嫂白眼一翻,嘁道:“那猴一樣的人不比咱精明。早過去了,要巴巴的等老爺子開口,怎么能顯得人家乖?!?p> 二姨娘一聽顧不得說話,當(dāng)即領(lǐng)了眾人往前廳去了。
鑼鼓奏樂,嗩吶賀喜,鞭炮脆生生,人面笑盈盈,好一派人間花嫁萬事春,金宮朝賀楚家喜。
我看著鏡子里的新娘,漸漸地模糊了那張臉,竟一時(shí)想不起這濃妝之下的陌生究竟是誰?
鏡中紅顏,不如花新。
剛出城門,花轎停了下來,難道是蘭溪?我正遲疑,猛聽得耳邊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路還遠(yuǎn),換車吧。”說著一只大手伸過來,停在空中。
透過薄如蟬翼的鏤空紅絲蓋頭,看著那修長的手就這么擎在半空,等待我的回應(yīng)。
半晌,我將左手放進(jìn)那只大手里,指尖輕觸,雙雙微顫。
我僵直地伏在他寬厚的肩膀上,不敢妄動(dòng)。
花車開動(dòng),我心緒難平。終究,還是不甘心。
出城約莫十來里處,只聽外面一陣馬蹄聲。
“來了!”我一把扯下蓋頭朝一旁的小路左右張望。小路上稀稀拉拉的走著幾個(gè)挑擔(dān)的行腳,一輛馬車不緊不慢地跟著迎親隊(duì)伍,我定睛看去,駕車的不是別人,正是周伯邊駕轅邊朝花轎這邊張望。車篷敞開一角,被五花大綁的蘭溪一臉悲愴,他努力掙扎地直起身子,突然高聲唱起:江空無畔,凌波何處。月橋邊,青柳朱門。斷鐘殘角,又送黃昏。奈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
我心里一緊,只聽這被淹沒在吹吹打打的嗩吶樂器聲中的悲音,不覺得淚眼朦朦似雨下,心頭惶惶如刀割;想出聲喊他,可喉嚨里卻似黏了燈油般發(fā)不出絲毫聲響;想跳車尋他,可這一跳便是枉送了兩條命在這迎親的路上。費(fèi)此周折不就是為了讓他活著?如此更加明了世間一切果似注定,真是萬般不由人。一時(shí)間無奈悲痛只得一口悶氣吞咽而下,瞬間氣急攻心,只覺得胸腔里如撕裂般陣陣絞痛。
兩條平行的路卻走向不同的兩個(gè)境遇。一個(gè)繼續(xù)著高墻寂寞,一個(gè)繼續(xù)著顛沛流離,一切仿佛是新的開始,可一切又全都是舊的延續(xù),唯一慶幸的,從此后雖是兩種人生卻是同一惦念?;蛟S還有惦念,抑或許相忘天涯。
蘭溪,你會(huì)怪我嗎?蘭溪,我身不由己......我愕然。
身不由己!突然想起了云苓。
原來,果然是各人有各人的身不由己。
花車吱吱呀呀地發(fā)出響聲,前面那輛車上意氣奮發(fā)喜氣洋洋的新郎官,怎么也想不到身后剛剛上演了一場人間的生死別離。
雖是生離猶如死別。
那時(shí)游玉南山還取笑蘭溪信口胡謅,山就是山,水就是水,怎你卻胡謅個(gè)觀山不是山,觀水不是水。不是山,不是水,眼前看得著摸得著的是什么。切。
從此后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山水意濃濃,縱是難再逢。
蘭溪,此時(shí)此刻,我便懂了。
北山城,與南山城左右相鄰,中間隔著一重白靈山卻仿佛隔著整個(gè)世界。我不想去??上掳肷鷧s已然和這差纏錯(cuò)合密不可分了。
下半生,好漫長的歲月。
是多少日子呢,三五十年?抑或,呼吸之間!
剛進(jìn)城,花車停了下來。還是那個(gè)聲音,還是那雙大手,還是......那個(gè)寬厚的臂膀。
“來!到家啦!換花轎!”他言語中透露著無盡的喜悅。
錢家門樓氣派莊嚴(yán),匾額高掛,燈籠高懸,鞭炮鼓樂齊鳴,鴛鴦彩鳳與飛,處處賓客滿座,個(gè)個(gè)喜逐顏開。
我被眾人簇?fù)碇鹕硐铝嘶ㄞI。
“邁火盆!紅紅火火新日子!”喜婆洪亮高亢的道彩一出引得眾賓客齊聲叫好。
“跨馬鞍!一生一世保平安!”又一陣拍手叫好。
......
“拜天地!拜高堂!......”
“送入洞房!”隨著喜婆一聲戲謔高嗓,我便又在眾人的哄笑喝彩聲中被簇?fù)碇碛砬靶小?p> 身不由己。我再次想起這個(gè)詞。
一人之力,尚抵不過五人成行,又怎么能抵得過命運(yùn)。
我又一次想起了云苓。
洞房里花帳輕幔,喜慶非常。八仙桌上百果羅盤,西墻榻上橫陳著高高落起五顏六色的金絲綿綢吉祥被,榻旁的鴛鴦爐中檀香裊裊;東墻下的喜床上撒滿了桂圓、花生、紅棗、栗子、核桃等干果。想是賓客幼子,不滿歲的樣子僅穿著紅肚兜橫爬在喜床上將手里抓著的紅棗塞進(jìn)嘴里。
“麒麟送子!好兆頭呢!莫怪!莫怪!”喜婆揮著帕子邊示意抱走孩子邊向我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