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晚間用飯,管家遞來秀珠的一封書信。錢之麒歡喜不已,瀾貞笑道:“快打開念來,可是報喜來的?男孩還是女孩?”
錢之麒忙打開看時,滿懷欣喜卻逐漸被一臉悲戚所代。
秀珠死于難產(chǎn)。
生活就是給你猝不及防的一擊。連年來戰(zhàn)火不斷,錢家生意越來越清淡。若不是家底豐厚,加上錢之麒苦苦經(jīng)營,再不能支持這么久。本就多事且無半點歡愉的錢家,如今再次蒙上陰影。
深秋以來,連日陰雨霏霏,更給正值悲憫的錢家蒙上一層陰影。而此時,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推開了錢家大門,同時,也推開了我屏蔽多年的心田。
“二奶奶!二奶奶!你猜誰回來啦?你猜猜!”紅蓮喘著粗氣慌里慌張地跑進門來。
“還不趕緊把書房打掃一下,他回來也至于高興成這樣?!蔽翌^也不抬。
“不是二少爺,是三小姐!三小姐!”
“惠兒!”我驚喜的站起來,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未至前廳,就聽見惠兒與眾人說笑寒暄。錢家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般熱鬧歡笑了。
“二嫂!”惠兒看見我倚門而立,忙上前抓住我的手道:“二嫂,你可好嗎?”不及說完一把抱住我抽泣著。
“好好!你呢?這些年去了哪里?也不給家里來個信。”
我上下打量著惠兒,一別數(shù)年,曾經(jīng)的稚氣已退,多了些許的成熟滄桑,剪了短發(fā),更顯得精神堅毅。
“二嫂,當年多虧了你,否則,哪有今天的錢盈珠?二嫂!”惠兒感激地抱著我仍是止不住的啜泣不已。
“以前的事情不說了。紅袖,去通知二爺回來,多少年了,今天咱們一家人可吃回團圓飯!”瀾貞激動的抹去眼淚忙吩咐紅袖。
二姨娘去世后,瀾貞作為錢家大太太終算揚眉吐氣了!
“惠兒,這次回來,無論如何不能再走了,留在哥哥身邊,免得爹娘在天之靈也總替你操心。關于你的親事,滿城公子你隨意選,只要你高興,哥為你做主。”錢之麒囑咐道。
“快別提這茬了,當初為什么走?還不是這親事給鬧的,這次咱們慢慢打算,必須咱們惠兒滿意為止?!睘懾懨Υ驍噱X之麒的話。
“好好好!不提不提,一會我讓吳掌柜給你把行李拉回來,住回家里。”錢之麒難掩笑意,對盈珠十足的寵愛。
“大哥大嫂!”惠兒突然漲紅了臉說道:“我都多大了還張羅親事呢?我還沒有告訴你們呢,我已經(jīng)成親啦!”
錢之麒和瀾貞一陣大喜,我也甚為欣慰。
“那更好??!我就說嘛,咱們惠兒最讓人省心了??旖兴麃?,不拘什么人,只要惠兒愿意,這個妹夫我都認下?!卞X之麒拊掌笑道。
“大哥,我住在客棧挺好的,行李不用搬,我們這次回來不會住太久,等他的事情辦完就北上去了。”惠兒忙推辭著。
“那怎么行?且不說北不北上,哪有回家還住客棧的?再說我們姑嫂連年未見,多少體己話要說,你若不住回來也是枉費了哥嫂的心,讓別人笑話爹娘不再,倒讓哥嫂虧待了妹子?!睘懾懨竦馈?p> “是啊惠兒,你的珠水苑還是老樣子,都不曾動過,我這就派人去收拾。”我忙跟著瀾貞勸解。
“好!那一會等他過來,我們再商量!”惠兒終于松了口。
“他是哪里人?家里是做什么的?”瀾貞一臉好奇笑問道。
“他待你如何?”我也緊跟著追問。
“哎呀嫂嫂們,就怕給你們說,說了就怕你們問,一會等他來你們自己看吧,說不定還是故人呢?!被輧簺_我倆眨著眼睛,連眼底都浮著甜蜜笑意。
“故人?”我倆對視一眼,滿臉懵懂。
晚間入席,錢之麒、錢之麟、瀾貞、惠兒、韻兒與我,錢家如今人丁凋零,卻也無可奈何,回想起當年公婆姨娘秀珠猶在,不覺凄然。大家左等右等仍不見惠兒嘴里的“故人”。
“惠兒,要不要派人去接一接?!遍L嫂如母,瀾貞竟是著急要看女婿。
“多大的人還用接?左不過是學校的事絆了手腳,不用管他,我們先吃吧!”惠兒夾一筷子菜塞進嘴里,一臉陶醉:“嗯!還是家里的飯菜香!我得多吃點!”
“還是那副無賴樣兒,多大也沒個改!”瀾貞雖嘴上如是說著,卻還是不住地夾給惠兒平日愛吃的菜在碟里。
我與雖錢之麟臨近而坐,卻目不相對,心內(nèi)隔山。
“來啦!來啦!”惠兒突然沖門外嚷道。
眾人忙回頭去看,一個身著深色正裝的男子由紅袖領著跨進門來。
我抬眼看區(qū),可這一眼不要緊,登時令我脊背發(fā)涼,心下著慌,只覺得魂出六竅,魄入虛空,恍恍惚恰似前塵,暈眩眩舊人入夢。
淮蘭溪!別來無恙!
“你來啦?怎么耽擱這么久?”惠兒跑過去拽住他的胳膊嬌嗔道。
“章校長非要留下敘舊,這不才肯放人回來!”
一別經(jīng)年,每每夢中響起這熟悉的聲音如臨耳畔,今日果在耳畔,卻又恍若如夢!
“我給你介紹!”惠兒熱情地拉著他?!坝貌恢卸Y,又不是第一次來。這是大哥大嫂!”
“這兩位就更不陌生啦!二嫂,我說什么來著,還認得故人吧?”惠兒一臉幸福。
“果然是故人??!淮兄,好久不見!”錢之麟眼底泛起寒意,沉默片刻,開口寒暄。
“錢兄,好久不見!”
“慈兒,來來來,給故人......哦,如今應該是妹夫!給妹夫打個招呼!”錢之麟竟莫名亢奮起來,這算是他最好的報復吧。
我心中搗錘般忐忑難安,只覺得暈眩眩難以招架。
“別來無恙!”
連年戰(zhàn)亂,活著已屬不易,你若無恙,我便安好??扇缃瘢汶m無恙,我卻成殤。
“小姐!”沉默許久,淮蘭溪開口問安。
小姐?!
歲月果然生離了我們。
“哎—錯了錯了,如今你該喚二嫂!”錢之麟忙站起來擺手糾正道。
“是了!二嫂,別來無恙!”淮蘭溪訕笑著忙改口道。
二嫂!多諷刺的稱呼!多戲劇的人生!
日思夜念,魂牽夢繞,倘知見面如此,寧死不肯復見。
“人到齊了,開飯!”錢之麒大好興致,一聲令下,眾人圍坐一團,熱熱鬧鬧地打發(fā)這頓團圓飯。我哪有心思用飯,只咬著牙強忍吞淚;錢之麟興奮地故意一口一個妹夫,如匕首般生生刺入我的心里;淮蘭溪倒也坦然,仿佛真如故人般與錢之麟等眾人談笑風生。
是夜,我早早回房躲開他們敘舊,曉風習習,月夜無聲。
我憑欄而立,思緒此起彼伏,我曾無數(shù)次幻想,或許突然有一天走在街上,被頑皮的小孩冷不防的塞來一張字條,打開看時,卻還是他傳來的白箋一張,獨我會意;亦或許在戲院、在茶樓、在大街拐角,或在正月十五的花燈會上,一個轉(zhuǎn)身,或回眸瞬間,不經(jīng)意地突然捕捉到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依舊那樣痞氣的沖著我一臉壞笑;而如今我才明白,曾經(jīng)的一個轉(zhuǎn)身,或者瞬間回眸的錯過便是一輩子的遺憾。生活果真如父親所說的還真是調(diào)皮的很,誰承想再見面竟是如此尷尬?
錢之麟喝的酩酊大醉,左右搖晃著進得門來。一屁股歪在榻上閉著眼睛高聲笑道:“哈哈!今兒這戲唱的可真是妙哇!我說,多年后再見情郎,你可如愿了吧????哈!可惜啊,情郎變妹夫,真是好戲!好戲啊!”
今日席間錢之麟的態(tài)度,我也料定有此一出。我不搭腔,誰知他又蹭到我身邊,用手拍著我的臉頰,滿臉酒氣熏得我忍不住扭頭蹙眉。
“嗯?就這么討厭我?”他見我別過臉大怒地質(zhì)問。
“你醉了!放開我!”
“放開?憑什么?若不是愛你,我能容忍你到今天?你別忘了,我才是你丈夫!”錢之麟發(fā)了瘋一樣將我拖到床上。
“滾開!你混蛋!”我用盡氣力掙扎,無奈不敵酒鬼。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害死唐筱梨,我還沒有找你算賬!你以為找個替死鬼就瞞天過海了是嗎?你做夢!我告訴你,我會慢慢折磨你,讓你生不如死!我就是混蛋!我就是混蛋才容忍你一天到晚心里想著別的男人?”錢之麟左手緊緊勒住我的脖子,右手瘋狂地撕扯著我的衣服。
“你放開我!”我絕望地大聲喊著救命。
“你喊??!再大點聲!正好可以讓你的情郎聽聽這銷魂的聲音!”
“錢之麟!混蛋!”
......
菱花鏡里,雙目紅腫,紅顏憔悴。我用手將頭發(fā)籠到耳后,左右相顧,鬢角顯露出幾根刺眼的白發(fā)。
“人不能總活在過去,你得學著去化解曾經(jīng)的傷痛!或許你可以先從每天給自己一個微笑開始!”不知道為什么,我耳畔回蕩著程炳德的話。
我試著努力向上扯起嘴角,鏡子里浮現(xiàn)出一張無比丑陋憔悴的臉,未曾先笑,反而哭起來。我擦干淚水讓自己冷靜,依舊試著揚起笑容,可勉強的笑竟比哭還難看。
笑一場,哭一場,可憐人們竟是一哭一笑的演繹著生命的悲歡離合。
窗外傳來韻兒歡笑的聲音。我站起身倚窗而立?;輧赫谠囍棚w一尾風箏。她奔跑著,歡笑著,頭發(fā)散亂在風里,不一會風箏如
愿高掛晴空。
我就是這風箏,線在你手里,你怕什么?
蘭溪,如今,線又在誰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