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蘭溪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在花園里,我忙躲進(jìn)窗內(nèi)。
楚慈,你在怕么?你怕什么?
終于還是忍不住探出頭去,淮蘭溪親昵地伸出手將惠兒散落下的發(fā)輕輕攏向耳后,不知說了什么,惠兒嬌羞含笑。
好一個濃情蜜意!
我收起淚花,眼睛里勾起憤怒的火光。十年!壓抑的思念快要將我逼瘋,如今看來,這十年相思竟是錯付了流水!這算什么?若不是愛你,我怎能將自己封閉至此?若不是忠于這份感情,我又怎肯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茍活至今?為什么要再出現(xiàn)?為什么不留給我一個完美的念想?為什么要破壞我奉為神明的終身信仰?我為愛情守候一輩子,末了竟發(fā)現(xiàn),原來是出獨角戲!
我突然想起錢之麟。獨角戲,兩個人,竟打擂般各自唱了一輩子。
可笑的愛情!可恥的背叛!
一個午后,我在錢家的長廊上,終于“邂逅”了回家的淮蘭溪。
自進(jìn)家門,明顯感覺到他處處躲避,即便在飯桌上不小心碰觸到了目光也如觸電般瞬間跳開。在他心里,或許真的早已放下!
“二嫂!”他站在一旁,立刻拘謹(jǐn)起來。
“住口!你忘了我是誰嗎?”
“......”他的眼神突然變得柔和,連神情也落寞起來,這份柔情向著過往無限擴展延伸,直到走進(jìn)那段悠長纏綿的歲月里。
這倉皇的失落,竟在我意料之外!
“別這樣,都過去了不是嗎?”他收回目光,突然冷冷說道。
“可我過不去!”我充滿期待地看著他,希望能從他的眼神,哪怕流露一絲留戀的蛛絲馬跡得到慰藉,可是那張面孔依然倔強地不肯屈服。
“會的,忘了過去,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有比愛情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我們?nèi)^斗和追尋。慈兒,你那么聰明,為什么要沉淪在過去的瑣事里?”我像是橡膠般黏住了他的眉頭,隨即只聽他這一聲嘆息。
瑣事?原來在他眼里,我這滿載十年的相思枷鎖竟是瑣事!
“我不知道還有什么事情比愛情更重要。我只知道我的愛情不容玷污,哪怕得不到,哪怕不得已錯過,哪怕高高的掛在墻上,也是高貴的不容褻瀆。你怎么可以用瑣事來處理我的感情?”我聲嘶力竭起來,“你忘了嗎?”我輕輕唱著:“月橋邊,青柳朱門。斷鐘殘角,又送黃昏......”
“夠了!”他壓抑著從嘴角擠出兩個字,我倏地一驚!
“哼!”眼底漸漸消逝了那柔和的光亮,他終于從鼻子里扔出一聲冷笑,瞬間冰封了我,“當(dāng)初妥協(xié)的還不是你?”
“什么?”我呆立原地,連眼淚也僵在眶里。
他沉默片刻,緩緩移動腳步向我走來,擦肩而過的瞬間,耳邊響起他平靜的嘆息:“忘了吧!楚慈,你的愛情,在別人看來,或許是沉重不可托付的包袱?!?p> 我橫臥在榻上,將黑色的煙膏放進(jìn)煙槍里。這可真是好東西,怪不得那么多人都離不開它,比愛情更純粹,比生活更真實。
當(dāng)初妥協(xié)的還不是你?
淮蘭溪,你可知我的妥協(xié)是為了什么?
我長舒一口氣,一團氤氳立刻打散在空氣里,縹緲虛無的煙氣繚繞在身邊,仿佛將我置身云端,那種自由舒展令人如癡如醉。
你愛的人或許非常完美,但是你能保證他有一天不會背叛你傷害你?
程炳德,這個混跡官場多年卻依然還是副署長的家伙,怎么總是一語中的?
背叛我的人多了,不在乎再多一個淮蘭溪!
我畢生的摯愛!
依稀記得那西墻之上,端端坐著一個翩翩少年,他說,你欠我的東西準(zhǔn)備什么時候還呢?是?。∈裁磿r候還呢?
不!蘭溪,你不能誤會我!我要對你說清楚!
我扔下煙槍倉皇跑出門去,我要去跟他說清楚,我的妥協(xié)都是,為了你!
剛出門又折返回房,菱花鏡里的女子頭發(fā)凌亂,眼圈烏黑,殘妝憔悴,這怎么可以?我抓起桃木香梳認(rèn)真地攏起長發(fā),梳什么發(fā)式呢?要最好的!曾經(jīng)云苓最會梳頭,她把梳子咬在嘴里,雙手靈巧地在我頭上挽來挽去,于是我便歡喜地頂著如花般開在頭上的漂亮發(fā)髻如約而至南山橋頭。雪花膏一層一層涂到臉上,這邊厚了,那邊薄了,這怎么行?云苓最不愛涂抹這些,除非是去見薛虎!胭脂淡淡的擦在兩頰,還好!兩彎柳眉卻畫歪了,涂了再畫,畫了再涂;唇上擦了從正洋軒柜臺上買的正流行的口紅。我翻箱倒柜,換上最艷麗的那件真絲綢緞花旗袍,蹬上淺粉小跟鞋,手里拿著蓮花水印繡方帕。出門前云苓總是拉著我左看看右看看,滿意地欣賞她的杰作:“好看!”
剛巧云苓進(jìn)來,我忙拉她轉(zhuǎn)著身問道:“云苓快看,好看嗎?”
“二奶奶?您怎么......怎么畫成這樣?”
“二奶奶?”我突然愣住,哪里來的二奶奶?
“我不是云苓,我是紅蓮?。 ?p> “紅蓮?云苓呢?”
“二奶奶,您怎么了?”
“二奶奶?哦!是了!我從錢家的二少奶奶熬成了如今的二奶奶!錢之麟的妻子!錢韻兒的母親!卻不是蘭溪的愛人......以后再也不是!”
“您在說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喃喃自語地坐下來,竟被鏡子里的自己嚇了一跳,頭發(fā)胡亂的堆在一邊,眉毛粗細(xì)不一,像是橫在額上的兩條青蟲。慘白的臉上涂了紅胭脂,透紅的嘴唇像滲出了血。
什么鬼樣子?
眼淚肆無忌憚地橫飛出來,模糊視線。我拿起手帕對著鏡子用力地想要擦干凈,卻不想混合了淚水的紅粉胭脂,竟像是戲子上妝的胭脂盒,在臉上開出了大花般肆意地嘲弄我。
天色漸漸暗下來,我打牌回來,一進(jìn)門卻見錢之麟坐在椅子上發(fā)呆。
“呦!稀客!”我沒好氣地沖他說道。
他并不言語,依舊呆呆地坐著一動不動。我無心理會,打開衣柜無聊的翻看。明日約好了跟那幫太太看戲,總要穿得體面。
“慈兒!”錢之麟突然親昵地稱呼令我一驚。
我靜靜地背對著他,默聲聆聽,我們似乎平心靜氣談話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空氣仿佛凝固起來,甚至連心跳的聲音都聽得見。
“昨夜我夢到了筱梨,她那么愛笑的人,看起來卻那么傷心?!彼穆曇舭^望。
一絲無名火“騰”地從心底竄出來在我的身體里肆虐橫行。我愛的人已忘卻前塵,愛我的人竟在我面前為別的女人傷懷。
愛,還真如娘家二姨娘所說,都是自己編自己的故事,哄著自己玩罷了。
真可笑!
“你可以去陪她啊,你那么愛她!”我拿出那件高高開叉的靛藍(lán)底淡粉蓮花真絲旗袍,漫不經(jīng)心的對鏡子比劃著。
“你怎么下的去手!若不是為了韻兒,我怎么能容忍你偷天換日還大搖大擺地從牢房里走出來?”他竟嗚嗚地哭起來。
“你說呢?她差點毀了我的韻兒!”我自知理虧,不覺心虛,難道除此之外,還有別的理由?
“你就是嫉妒!你這個瘋子毀了我!怎么還好意思提起韻兒,你配做母親嗎?”錢之麟哭訴著,扭曲的臉上掛滿淚痕。
“對!我不僅嫉妒,我還好恨!”我對這樣的他更是極度的厭煩,憤憤地轉(zhuǎn)身離去。
“楚慈!”他突然停止哭泣平靜地說:“對不起。其實很久以前我就想對你說對不起,可能是因為被自己所謂的愛情蒙蔽了雙眼,我才偷偷換了你的環(huán)佩。如果早知道你嫁過來是如此痛苦,我肯定不會這么做。如今失去筱梨我才明白,在這世界上能擁有兩廂情悅的愛情是多么甜蜜,擁有一個心意相通的愛人又是多么珍貴,而我真的無意去剝奪你追逐愛的權(quán)利?,F(xiàn)在,你,我,筱梨,甚至淮蘭溪,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痛苦里不能解脫。我一時的自私和魯莽是造成這一切痛苦的根源。”
“楚慈,這些年委屈你了?!?p> “楚慈,我們不要再彼此傷害了好不好?”
我站在一旁,靜靜地聽他訴起衷腸。多年來,我對他除了憎恨和厭惡,從來沒有認(rèn)真聽他說過話,更不曾走進(jìn)他的內(nèi)心。今日說出如此欣慰的話,我卻又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可以用一句對不起來彌補錯誤的話,那人間便不會再有悲劇發(fā)生,不是嗎?”半晌,我擦干眼淚說道?!耙讶蝗绱耍唤邮苡帜茉鯓??只是這樣的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扭身離開房間,已然傷害到遍體鱗傷,又怎能要求時光倒流,可即便時光倒流又能如何,世間再無從前的楚慈。
錢之麟從那日起再也沒有回來過,聽紅蓮說又住到北街十號去了,除平日里做了被子衣服送過去,其余時間已不再往來。突然有一日,紅蓮回來遞給我一個精致的牡丹匣子,說是二爺讓帶回來的。我打開來看,只見一塊淺粉錦緞里,安然裹著那塊曾經(jīng)被他偷龍轉(zhuǎn)鳳的環(huán)佩。
十年,他終于放手了。當(dāng)所有的恩怨情仇能夠心平氣和地傾訴原諒的時候便是覺悟放下的時候!
而我,卻突然有了些許悵然,只是一瞬間,這份失落之情便煙銷云散的無影無蹤。